在思考中倒退?——与我们彻底绝缘的八十年代文化思潮

八十年代
昨天又听罗大佑的歌,坐在身旁的女友忽然感慨:其实,这些歌并不是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我旋即表示认同,即使每回去KTV必唱“你的样子”或者李宗盛的“鬼迷心窍”,但不得不承认,这些真正经典的歌曲,是属于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早期生人的。
我始终对一个逝去的时代情有独钟,并不仅仅因为自己少生了几年,因难觅而神往,而是那种震颤心灵的精神力量——即便只是通过间接性的接触,已经令我为之疯狂。
倘若按照年代划分,整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初期,那是我最向往的时代,不能生逢其时可算莫大遗憾。我的幸运是总算赶了那场文化高潮的尾巴,儿时的玩意还些许有王朔老爷子笔下的风情。可是接触今天的孩子,高级的玩具培育不出深邃的灵魂,同是流行教主,蔡依林之于罗大佑,可以想像那是如何的情形?
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事件,牢牢地见证并烙印下这个时期的社会特征。八十年代的文化界,《今天》杂志、朦胧诗歌、星星画展、伤痕文学、探索电影、萨特的存在主义、尼采的“上帝已死”……犹如一颗颗重磅炸弹,时刻刺激并愉悦着人们的精神世界。今天的文化聚集地,能够拿的出手的恐怕只有“天涯”一例,而上面的帖子也无非是些二奶、一夜情、快男选秀、腐败贪污之类,精神之匮乏可见一斑。
现在亦有不少人反思那个黄金年代,因为一切太快的接踵而至,在勃发的同时也自然伴随着迷狂——可是我并不反感这些,当你穿着从所未见的奇装异服走在并不宽敞的街上,迎面而来的每个人都似包含酒神精神的尼采,即便卖西瓜的小贩也会偶然和你谈及诗歌——这是一种怎样的快乐呵。
翻开记忆的碎片,那个时期的我还在小学中嗷嗷待哺,推开校门,一毛钱一串的搅丝糖的味道也弥漫着书籍的清香。美好的年代竟在二十年内消遗殆尽,回望唏嘘不已。
今天的《今天》
说八十年代的文化就是诗歌的文化未免夸大,但不可否认,在那个黄金般的十年,诗人是极具代表性的,写诗的人如同雨后春笋纷纷涌现,快意江湖,纵横潇洒。留到今天回忆,那段印记依旧是深刻的。
知道《今天》杂志的人并不少,因为这本民刊曾在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国社会,扮演过一个重要的角色。文化大革命最大的历史后遗症——文化贫瘠,自然而然地催生了二十世纪最大的一次文化高潮。层出不穷的民间文化团体如雨后春笋,横行在公众的视线之下,《今天》杂志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最初的《今天》是由芒克、北岛等人创立的,后来许多有影响力的诗人大都有过《今天》的经历,比如江河、顾城、舒婷、多多、杨炼等。比较其后的《非非》、《海上》等诗歌杂志,《今天》虽然只是昙花一现便早早被逼离开,在海外成为一支半死不活的民间刊物,但它对社会变革所起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毫不夸张地说,许多生活在八十年代的年轻知识分子,其文化意识和社会观都是由《今天》培育的。
今天的孩子张口闭口是“有型就来秀”、“我最闪亮”甚至是“哼哼哈兮”的不知所云,而在八十年代,青年人开口朗诵的是“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或者是“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的大声疾呼。
今天,《今天》刻苦而艰难地生存着,它努力地将自己揉身于互联网,却在不知不觉间迷失了原点。有一次在网络上看《今天》的电子版,发现昔日的三把手徐晓还在“策划编辑”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小江河(欧阳江河)似乎也没有了昔日的锐气。其实,他们的困惑何尝不是今日社会的困惑,《今天》的今天已经无法回到它最初的起点——我们反抗的绝不仅仅是专制,而是语言的暴力、审美的平庸和生活的猥琐。
因为,语言倘若不暴力,怎么可以存在于这个网络化的时代;高超的审美也许仅仅限于女人的服装和男人的裸女;至于生活,你,或者你,谁的又是不猥琐的?
无名和四月
八十年代的烙印中,文学的“今天”之外,还有摄影的“四月”和绘画的“无名”,他们一起构成了那道历久十余年的宏伟史诗。
“四月影会”是我的父辈活跃的场所,它的诞生,距今已经三十个年头。我根本没有机会去见证那个时刻,却在网络上见到了那些用灵魂拍摄的珍贵照片。李晓斌的《耻辱柱》、李恬的《自嘲》、李英杰的《稻子与稗子》、吴鹏的《团结战斗到明天》……
实际上,现在的中国民间摄影作品,技术和器材在不断地进步,而影像艺术的人本魅力和高度纪实的社会价值却再也达不到“四月”的高度,在一次次迷蒙在荷塞金光灿灿的奖杯的同时,影像中的拷问灵魂也成了永久的绝唱,再也搜寻不到。
作家查建英在《八十年代:访谈录》中这样回忆:“八十年代,北京‘星星美展’、‘四月影会’、‘今天’、‘无名画会’及‘第五代’导演中的一些文艺青年每到星期天经常聚集在圆明园玩。”——“四月”的创始人之一李晓斌用影像记录下了那个瞬间。那样的聚会实际上就是一个形式多样的座谈会,想到什么聊什么,无拘无束自由酣畅,可是这样的聚会,即便在今日的大学校园也已经愈来愈少。
我们应该记住李晓斌、王志平他们,短暂的“四月”留下了永恒的唱吟,这是那代人才会有的记忆。
“无名画会”昔日的辉煌无需再提,1981年的一次展会,每天入会的观众就超过3000人,这在当时而言,绝对算得上一个奇迹。因为和大众的诗歌文学比起来,现代画无疑算一个边缘的小众文化。
然而越是小众的文化,往往就越是具备深邃的张力,这是“无名”无与伦比的成就,受其影响成长起来的一代,他们的身上拥有远比今天的一代广博许多的人文气息就是最好的证明。今年的“798艺术节”,我去看了,夸张的行为艺术大张旗鼓,到处都是猩红色的画布、虚张声势的面孔,十个巨大的白色雕塑佝偻这身子立在大门的左右,令人不寒而栗。
“无名画会”时的《夕阳独坐》,安安静静的只有两之苹果,却叫人不能不寂寞并震惊,来来回回地较量着内心的彷徨。而今天的798工厂,画面上的陕北农民狰狞着裸露出自己的私处,我不知道画家究竟想表达些什么。倘若都市文化中的新鲜卖点竟然如此没有共鸣,艺术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激情洋溢的岁月
八十年代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恐怕只是没有具体概念的“明天”会更好,但在今天的我们看来,任何一种或凝重或雀跃或沉默或迟疑的表情,都显得那样的意味深长。
85年的夏天,全国所有大城市的马路上,年轻的女孩子一水儿鲜花的长裙,到了冬天,又是一水鲜红的羽绒服,一部名叫《街上流行红裙子》的电影在全国影院反复播映;
羊剪绒帽子、拉毛围巾、进口的蛤蟆镜,这些拉风的行头仅仅流行了几年,就被紧身裤、运动衫、西裤和高跟皮鞋取代了。漂亮的女孩子背个军挎包,穿着性感的超短裙,腿上则是夸张的长筒丝袜,这非但不会古怪,反而是前卫的象征;
因为开始倡导妇女解放,于是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四处都是男孩给女生背包,主动给女生打伞的场景,他们不是真的理解绅士精神,只因为流行这个;
年轻人疯狂地跳着迪斯科,却不会像今天的网络游戏那样彻夜不眠,年长一些的人优雅地学着交际舞,也不会像今天的健身房那样无法持之以恒;
女排姑娘赢得世界杯,人们自发地涌入天安门广场,尽情地欢呼庆祝,自豪感和久违的自信心就写在脸上。同一年间,中国足球队被香港踩了一脚,血性的男儿冲入街道,把一辆崭新的皇冠车砸得稀烂;
圆明园没有人管,门票一分不要,于是知识分子喜欢来这里谈文学、聊艺术、拉手风琴、跳迪斯科,不认识的哥们只需要一本最流行的杂志便成为死党。
故宫的午门前,戴着眼镜的大学毕业生学着人家往保湿桶里装些开水,里面泡点茶叶,然后当街叫卖。卖这种大碗茶不但不丢人,还被政府鼓励,这叫自食其力。
八十年代值得回味的东西很多,每一个小小的镜像到了我的眼里,就会突然之间立体和夸张起来。这是一个时代最成功的地方——放在今天,新浪上层出不穷、无奇不有的新闻,看过以后也只是简单的一笑,连回个帖子的兴趣也提不起来。
尾声
任何一个文化思潮的产生,一定是伴随着特定历史环境的。在我写来美好无比的八十年代,昂着头颅尽情骄傲的同时也遍地充斥着野蛮可笑,但这些野蛮可笑是并不重要的。正如查建英所说,“美国有关六十年代的回忆研究汗牛充栋。”他们回忆起这段岁月的时候,无疑也是痛并感慨着的。
前段时间读了厚重如砖的两本《光荣与梦想》,当然并没有读完,却觉得文化之于社会的影响,在世界范围内其实也是相通的。我感慨是因为遗憾而扼腕,没有在世界观成熟的年纪生活在八十年代,对我来说,这样子的高潮可能有生之年也未必再会来一次。社会只会发展得越来越成熟,同时也越来越无趣、麻木和冷漠。
今天,我饶有兴致地在这里拼了老命地怀念八十年代,实际上,目的并不是赞颂那个年代。八十年代常常被赋予与五四相同的历史意义,这两个在中国一个世纪的历史上具有类似特征的时代几乎被所有的知识分子并行怀念。怀念它是因为它热烈澎湃,风雷激荡——不管结果是好的还是不好的,社会秩序终究在往好的层面上变化了,所差只是步子有大有小。
在八十年代的文化思潮中,能写一手字的书生,往往就成了时代宠儿甚至英雄,但这些他们是办不到的,知识分子过多地承担起了历史救世主的角色——这成为那个时代最为人批判的特性。在一百年甚至是五百年内,那思想最为活跃的十年,却没有实现严格意义上的思想丰收,人们只是在反思——激荡——反思,周而复始,这是那个时代存留下的最大遗憾。
我想起曾经有人这样形容八十年代:“一方面是理想、追求、拯救、承担、激情、淳朴、使命、信仰,一方面是空泛、贫乏、无能、天真、宏大、浪漫和膨胀”,伟大的和缺憾的交织在一起,虽然并不丰厚,却足够深入人心。
在我终于懂得了一些事情的时候,时间却无情地将我拽入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犹如一面大墙,在充满欲望刺激的年代里,八十年代的激情澎湃被彻底葬送,象征的意向轰然倒地,我却徒然荒废了十年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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