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回忆录
1、死人回忆录
“仿效夏多布里昂的做法，我不打算让我写的东西现在就出版。我已经给我的律师留了一封指示信，他会知道在我死后应该到哪儿去找我的手稿以及如何处理它。我的目标是活到一百岁，但万一我活不了那么久的话，所有必要的安排我都已经做好了。如果这本书出版了，我亲爱的读者，你便可以认定，写他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
《幻影书》的叙事时间停留在一九八八年前后。十一年后，五十多岁的齐默才写下了这本回忆录。当我们读到这本书的时候，跟夏多布里昂一样，齐默也已经死了。这本书也将是齐默的坟墓。正如齐默评价《墓后回忆录》一样，我们也有理由说，这本书完全是以死人的口气写成的。保罗.奥斯特把夏多布里昂的回忆录穿插于小说之间不会毫无理由。两个文本间的互文性，就像玻璃间折射的光线，彼此相互照亮，熠熠生辉。《幻影书》可以说是《墓后回忆录》的翻版。它们都是一部死人回忆录。
这样说，不仅是因为这本回忆录出版时，叙事者齐默已经死了。这是本死人写的书，词语间回荡着是死者飘忽的回音。也不仅是因为这是本书中充满了一长串死者的名字：齐默的妻儿，海克特的情妇布莉姬.奥夫伦，海克特，阿尔玛和她的父母，芙芮达.斯贝林。如同在所有的回忆录那样，他们曾经活着，但又在叙事者之前死去。所有的回忆录都不可避免地带着阴冷的死亡气息。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所在。
不要忘了《幻影书》是本典型的奥斯特风格的小说。这里有着奥斯特小说中常见的元素。比如，偶然性、孤独、失踪、自我的迷失和追寻等等。再比如，悖论。这本书有关生死间的悖论，有关那些虽然活着但已然死去的活死人。像戴维.齐默，海克特.曼，甚至那个隐形人。
如何定义他们的死？三个人中，有两个由于失踪被他人认为死了，但他们不过是跟戴维.齐默一样，选择或者被迫选择背弃原来的生活，生活在为世人所不知的世界里。可以说，这一类型的人，在奥斯特写作之初就已经存在。他们都是“被锁闭的房间”里的幽灵。一旦他们自主切除了与世界的联系，对世界来说，他们就已经死了。
保罗.奥斯特在《幻影书》又一次耍弄了故事中带故事的游戏。在他的小说中，如果不附带着讲述几个小故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三个人的故事就像是同心圆。它们不仅绕着同一个内核，还有着相同的运动轨迹：1、他们一开始的生活很幸福。2、偶然性的事件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轨迹。3、他们的失踪，也就是他们进入了“死人的世界”或者“死后的生活”。4、女性的出现，救赎的可能性。
三个故事间存在着这么类似的轨迹也并不是没有理由的。隐形人是海克特创造的。这个故事中包含着很多预言性的东西。隐形人的失踪、孤独、重现也许不过是海克特未来生活的一次预演。有意思的，是齐默与海克特这两个故事的重叠，这给整个小说增添了神秘氛围。仿佛在暗示我们说，齐默从海克特身上嗅到的正好是自己的气息。或者说，海克特的故事不过也是对齐默的一次预演，一个警诫。齐默对海克特默片的研究，对海克特失踪之谜的追寻等等，其实不过是在追寻另一个自己，追寻重回这个世界的可能性。
2、故事的真实性和但丁
“如果一棵树在树林里倒下但没有人听到它倒下，那么它到底算不算发出声响呢？”在《幻影书》的语境里，答案是否定的。
海克特.曼曾经发誓不再拍电影，但在他儿子死后，为了自救他重操旧业。但是他和魔鬼签订了一个协议，那就是他拍的电影将永远不能公之于众，而且在他死后，所有的影片都将立即销毁。这样尽管他拍了电影，但仍然等于什么也没有拍。
这里有两个细节很值得玩味。一个是，我们能否将海克特的后期电影看成是他的回忆录？另一个是海克特的诡辩，这是典型的奥斯特式的诡辩。比如说，如果一个还活着，但是谁也没有看到，他到底算不算活着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些人游弋在死人的世界，这些人所展开的生活都建立在类似于蓝石农场这样的一个幻影里。这也就是为什么阿尔玛要为她写了七年的书《海克特.曼的死后生活》找一个见证人，齐默。而齐默怀着希望等待着海特克后期电影拷贝的重现，作为他这本回忆录的见证——他正是怀着这个希望活下去的。缺少了一个见证，很难让人相信这些幻影是真实的。
阿尔玛和齐默有着奇异的相似性，这不仅表现在他们有相似的爱好，相似的看法，相似的行为方式上，也因为他们其实都是自我隔绝的人物。他们都有一块胎记。不同的是齐默的胎记隐藏在了内心里，而阿尔玛则外露在脸上。在对待故事的真实性这个问题上，两人都表现出了相似的忧虑，并且都希望找到一个见证。这里，我想到了被称之为“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的但丁。我想象中但丁的生活轨迹与齐默有些类似。在《神曲》的解读上，博尔赫斯有个非常精辟而又富有创造性的观点。他说，整个《神曲》的构建都是为了能够重新见到曾失去的初恋情人，贝阿特里齐。可见但丁对她的爱有多深切。故事中的但丁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遭遇到了人生的困境。在一个山谷中被维吉尔所引领开始了他的地狱之旅。这里就存在了一两个问题，我们知道但丁是以活人的身份进入地狱的，但是他确实已陷入了死人的世界，陷入了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隔绝的空间。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说，他已经死了呢？他也是一个活着的死人呢？一个经历的地狱和炼狱的人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现实世界？尤其是但丁并没有在天堂里带走他心爱的人。
但在另外一点上，但丁要比齐默和阿尔玛强大。那就是但丁写出了自己的旅程，并且出版了。他并不在乎是否有人怀疑故事的真实性。他不需要一个见证的人或者物。
附：夏多布里昂的股票公司（可省去不看）
花了九个月的时间写完《海克特的默片世界》后，齐默离开了纽约，重新回到佛蒙特。不过，他并没有回到汉普顿的老房子，而是选择了西T镇一座半山腰上的小房子住了下来。那是在一九八七年初。两个月后，齐默收到了一封来自同学亚历克斯的信。信中，亚历克斯邀请齐默翻译夏多布里昂的《墓后回忆录》。
关于《墓后回忆录》还有个不怎么有趣的逸事。这部书夏多布里昂写了三十五年，他本来希望在他死后五十年再出版。但就在他死去的那年，一八四八年，《墓后回忆录》就出版了。
晚年的夏多布里昂，穷困潦倒，负债累累。他的情妇，雷卡米夫人为此想到了个点子：成立一个股票公司。人们可以通过这个公司购买夏多布里昂手上还在写的这部手稿的股份。这个点子不错，得到一些人的响应。他们提前给了夏多布里昂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而夏多布里昂则可以用这笔以他的自传作抵押的钱，度过他的晚年。
公司成立那会儿，夏多布里昂六十五岁，离他的死还有十五年。这段时间，股份几经易手，从当年的亲友和他的崇拜者落到了陌生人的手中。为了早日获利，他们巴不得夏多布里昂早点死去。
夏多布里昂在那部回忆录的前言里是这么回应的：“是那时时扼紧我喉咙的可悲命运，逼我出售我的《回忆录》。没人能想象得出，因为被迫抵押自己的坟墓，我经受了怎样的痛苦……”。
齐默的手头正好有这部书。就在收到亚历克斯的信之前的三天，他正好翻阅过书里的一个片断。即使是在那时候，他的内心里就有个隐隐的愿望，希望自己能翻译这部长达两千页之多的书，希望在接下去的两三年里能与这个已经死去的法国佬打交道。他想，亚历克斯的信使他的愿望变成了现实。这也是为什么齐默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的原因。
第二天，齐默在电话中告诉亚历克斯说，他已想好了怎么翻译这部回忆录的书名了。写回忆录的夏多布里昂虽然还活着，但他早就是死人一个了。《墓后回忆录》，它根本就是用一个死人的语气写的。
所以，齐默说，他将它翻译成《死人回忆录》。
“仿效夏多布里昂的做法，我不打算让我写的东西现在就出版。我已经给我的律师留了一封指示信，他会知道在我死后应该到哪儿去找我的手稿以及如何处理它。我的目标是活到一百岁，但万一我活不了那么久的话，所有必要的安排我都已经做好了。如果这本书出版了，我亲爱的读者，你便可以认定，写他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
《幻影书》的叙事时间停留在一九八八年前后。十一年后，五十多岁的齐默才写下了这本回忆录。当我们读到这本书的时候，跟夏多布里昂一样，齐默也已经死了。这本书也将是齐默的坟墓。正如齐默评价《墓后回忆录》一样，我们也有理由说，这本书完全是以死人的口气写成的。保罗.奥斯特把夏多布里昂的回忆录穿插于小说之间不会毫无理由。两个文本间的互文性，就像玻璃间折射的光线，彼此相互照亮，熠熠生辉。《幻影书》可以说是《墓后回忆录》的翻版。它们都是一部死人回忆录。
这样说，不仅是因为这本回忆录出版时，叙事者齐默已经死了。这是本死人写的书，词语间回荡着是死者飘忽的回音。也不仅是因为这是本书中充满了一长串死者的名字：齐默的妻儿，海克特的情妇布莉姬.奥夫伦，海克特，阿尔玛和她的父母，芙芮达.斯贝林。如同在所有的回忆录那样，他们曾经活着，但又在叙事者之前死去。所有的回忆录都不可避免地带着阴冷的死亡气息。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所在。
不要忘了《幻影书》是本典型的奥斯特风格的小说。这里有着奥斯特小说中常见的元素。比如，偶然性、孤独、失踪、自我的迷失和追寻等等。再比如，悖论。这本书有关生死间的悖论，有关那些虽然活着但已然死去的活死人。像戴维.齐默，海克特.曼，甚至那个隐形人。
如何定义他们的死？三个人中，有两个由于失踪被他人认为死了，但他们不过是跟戴维.齐默一样，选择或者被迫选择背弃原来的生活，生活在为世人所不知的世界里。可以说，这一类型的人，在奥斯特写作之初就已经存在。他们都是“被锁闭的房间”里的幽灵。一旦他们自主切除了与世界的联系，对世界来说，他们就已经死了。
保罗.奥斯特在《幻影书》又一次耍弄了故事中带故事的游戏。在他的小说中，如果不附带着讲述几个小故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三个人的故事就像是同心圆。它们不仅绕着同一个内核，还有着相同的运动轨迹：1、他们一开始的生活很幸福。2、偶然性的事件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轨迹。3、他们的失踪，也就是他们进入了“死人的世界”或者“死后的生活”。4、女性的出现，救赎的可能性。
三个故事间存在着这么类似的轨迹也并不是没有理由的。隐形人是海克特创造的。这个故事中包含着很多预言性的东西。隐形人的失踪、孤独、重现也许不过是海克特未来生活的一次预演。有意思的，是齐默与海克特这两个故事的重叠，这给整个小说增添了神秘氛围。仿佛在暗示我们说，齐默从海克特身上嗅到的正好是自己的气息。或者说，海克特的故事不过也是对齐默的一次预演，一个警诫。齐默对海克特默片的研究，对海克特失踪之谜的追寻等等，其实不过是在追寻另一个自己，追寻重回这个世界的可能性。
2、故事的真实性和但丁
“如果一棵树在树林里倒下但没有人听到它倒下，那么它到底算不算发出声响呢？”在《幻影书》的语境里，答案是否定的。
海克特.曼曾经发誓不再拍电影，但在他儿子死后，为了自救他重操旧业。但是他和魔鬼签订了一个协议，那就是他拍的电影将永远不能公之于众，而且在他死后，所有的影片都将立即销毁。这样尽管他拍了电影，但仍然等于什么也没有拍。
这里有两个细节很值得玩味。一个是，我们能否将海克特的后期电影看成是他的回忆录？另一个是海克特的诡辩，这是典型的奥斯特式的诡辩。比如说，如果一个还活着，但是谁也没有看到，他到底算不算活着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些人游弋在死人的世界，这些人所展开的生活都建立在类似于蓝石农场这样的一个幻影里。这也就是为什么阿尔玛要为她写了七年的书《海克特.曼的死后生活》找一个见证人，齐默。而齐默怀着希望等待着海特克后期电影拷贝的重现，作为他这本回忆录的见证——他正是怀着这个希望活下去的。缺少了一个见证，很难让人相信这些幻影是真实的。
阿尔玛和齐默有着奇异的相似性，这不仅表现在他们有相似的爱好，相似的看法，相似的行为方式上，也因为他们其实都是自我隔绝的人物。他们都有一块胎记。不同的是齐默的胎记隐藏在了内心里，而阿尔玛则外露在脸上。在对待故事的真实性这个问题上，两人都表现出了相似的忧虑，并且都希望找到一个见证。这里，我想到了被称之为“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的但丁。我想象中但丁的生活轨迹与齐默有些类似。在《神曲》的解读上，博尔赫斯有个非常精辟而又富有创造性的观点。他说，整个《神曲》的构建都是为了能够重新见到曾失去的初恋情人，贝阿特里齐。可见但丁对她的爱有多深切。故事中的但丁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遭遇到了人生的困境。在一个山谷中被维吉尔所引领开始了他的地狱之旅。这里就存在了一两个问题，我们知道但丁是以活人的身份进入地狱的，但是他确实已陷入了死人的世界，陷入了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隔绝的空间。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说，他已经死了呢？他也是一个活着的死人呢？一个经历的地狱和炼狱的人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现实世界？尤其是但丁并没有在天堂里带走他心爱的人。
但在另外一点上，但丁要比齐默和阿尔玛强大。那就是但丁写出了自己的旅程，并且出版了。他并不在乎是否有人怀疑故事的真实性。他不需要一个见证的人或者物。
附：夏多布里昂的股票公司（可省去不看）
花了九个月的时间写完《海克特的默片世界》后，齐默离开了纽约，重新回到佛蒙特。不过，他并没有回到汉普顿的老房子，而是选择了西T镇一座半山腰上的小房子住了下来。那是在一九八七年初。两个月后，齐默收到了一封来自同学亚历克斯的信。信中，亚历克斯邀请齐默翻译夏多布里昂的《墓后回忆录》。
关于《墓后回忆录》还有个不怎么有趣的逸事。这部书夏多布里昂写了三十五年，他本来希望在他死后五十年再出版。但就在他死去的那年，一八四八年，《墓后回忆录》就出版了。
晚年的夏多布里昂，穷困潦倒，负债累累。他的情妇，雷卡米夫人为此想到了个点子：成立一个股票公司。人们可以通过这个公司购买夏多布里昂手上还在写的这部手稿的股份。这个点子不错，得到一些人的响应。他们提前给了夏多布里昂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而夏多布里昂则可以用这笔以他的自传作抵押的钱，度过他的晚年。
公司成立那会儿，夏多布里昂六十五岁，离他的死还有十五年。这段时间，股份几经易手，从当年的亲友和他的崇拜者落到了陌生人的手中。为了早日获利，他们巴不得夏多布里昂早点死去。
夏多布里昂在那部回忆录的前言里是这么回应的：“是那时时扼紧我喉咙的可悲命运，逼我出售我的《回忆录》。没人能想象得出，因为被迫抵押自己的坟墓，我经受了怎样的痛苦……”。
齐默的手头正好有这部书。就在收到亚历克斯的信之前的三天，他正好翻阅过书里的一个片断。即使是在那时候，他的内心里就有个隐隐的愿望，希望自己能翻译这部长达两千页之多的书，希望在接下去的两三年里能与这个已经死去的法国佬打交道。他想，亚历克斯的信使他的愿望变成了现实。这也是为什么齐默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的原因。
第二天，齐默在电话中告诉亚历克斯说，他已想好了怎么翻译这部回忆录的书名了。写回忆录的夏多布里昂虽然还活着，但他早就是死人一个了。《墓后回忆录》，它根本就是用一个死人的语气写的。
所以，齐默说，他将它翻译成《死人回忆录》。
有关键情节透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