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好故事,你有小鱼干吗?

去年的一天,我经过一棵鲜花盛开的苹果树下,看见一只肥猫栖在最低的一根树枝上。他凄惨地喵喵叫,我便停下脚步,问他哪儿疼。
“事情是这样的,”肥猫对我说,“刚才,我在树上睡觉,不知道怎么回事,醒来时才发现,我的胡须夹在树干和树皮之间了。现在还夹在里面呢,我甚至连头也不敢动一动,一动就疼,胡须很可能就会被揪掉了。”
我只需踮起脚尖,略微掀起树皮,将它的胡须拉出来就行了。我马上就动手做了。肥猫的胡须很漂亮,他特别引以为傲,这回得以解脱,他非常高兴。他呼噜呼噜着对我说道:
“你心地很善良,我一定会报答你。看起来,你正在找什么东西。”
“说对了,猫。不过,我要寻求的,恐怕你帮不了我。”
“也难说。”
“我在寻觅让孩子们开心的故事,可是还没有找到。”
“故事?对了,我肚子里有哇,许多故事!听我讲……”
我坐到苹果树下,听肥猫给我讲述历险故事:这些故事只有
肥猫熟知,因为就发生在附近的动物身上,以及发生在他的朋友——两个金发小姑娘的身上。
肥猫讲述的这些故事,我丝毫也没有改动,原本原样发表在这里。我的猫朋友认为,儿童凡是在能理解动物,能同动物说话的年龄,都适合看这些故事。
“不管怎样,”肥猫对我说道,“像这样的故事,我还知道很多,而且在继续学习。明年,你若是愿意了解新的故事,等苹果树枝头开满鲜花,你只需再到这里来,在同一根树枝上,就能找到你的猫友。”
这是法国作家马塞尔·埃梅《捉猫故事集》1934年版的序篇。
短短一段故事序篇,画面感好强。我脑中浮现出那只猫的样子:慵懒,肥宅,狡黠,话痨,聪明,不作恶,偶尔恶作剧,藐视人类,一肚子鬼主意,以及,它能看穿每个人的秘密。是一只有故事的猫!我若养这样一只猫,我觉得它会鄙视我,很黏我,但爱我。我会鄙视它,讨厌它粘着我,但爱它。小林同学说过,长得像猫的人,都漂亮;长得像人的猫,都丑。我想象它,应该是一只长得像人的猫,略丑。就像我小时候邻居家的丑猫阿福,它丑,却是卖萌高手,戏精,大家都喜欢它。邻居家的奶奶说,别看它丑,它长了爱人肉,可招人疼。我给它小鱼干,它就粘着我,和我好;我没带小鱼干,它就特别高冷,对我爱搭不理。它呼噜呼噜睡觉时,我就数着节拍分辨它打呼噜的节奏,跟着它的节奏代入大人给讲过的故事的开头,仿佛猫在给我讲故事。比如,有段时间,我听着它的呼噜声,怎么听都是:许——送——不——送,包老爷——杂种…… 后来听腻了,换一个节拍,听它的呼噜声,怎么听都是:从前——哪——,有个——老——财主……
埃梅笔下的这只猫,勾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我想它也会勾起很多人的童年回忆,比如小时候听着或读着埃梅的童话故事长大的人们。在我看来,他们的童年太幸福了,因为有如此有趣的故事逗他们开心,引领他们开启想象的翅膀。
我们回过头来说一说埃梅。
马塞尔·埃梅,法国狂想大师,脑洞奇才,著名小说家、剧作家。1902年生于法国东北部汝拉山区,家境贫寒,做过小工、小商贩和银行雇员等。埃梅1925年开始写作,作品陆续获奖,直至被列入法国文学经典。埃梅在法国可谓家喻户晓,与普鲁斯特、加缪、莫里哀一起,获选最受法国人喜爱的作家。他的童话故事更是成为法国中小学生必读篇目,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法国孩子。法国的电影、电视节目和漫画等,均有受到埃梅作品的启发和影响。他的短篇小说《穿墙人》曾被改编为电影和歌剧,为纪念埃梅和这个深具影响力的故事,著名法国演员让·马莱(Jean Marais)在巴黎蒙马特地区打造了一个“穿墙人”雕像,成为当地名胜。翻译家李玉民在《我译埃梅——书缘和情缘》中提到过这个“穿墙人”雕像,他写道:“我已经认过埃梅的家门了,楼门前挂着马塞尔·埃梅的纪念牌。楼前的空地即是埃梅广场,小广场东侧有一堵石垒的高墙。从墙里穿出一个人头和少半截身子,跨出右腿,微微抬起的右手臂似在用力,左半边身子还阻在墙里,只露出左手。左手恰好一人多高,参观者伸手能够到,那张开的五根铜铸手指已被摸得锃亮,可见参观者众。”
埃梅作品在20世纪80年代进入中国,被译介的主要有《埃梅短篇小说集》和《捉猫故事集》。在版权意识淡薄和资讯不发达的年代,埃梅被不少中国读者误认为是女作家,甚至有出版社在作者简介中一本正经地这样介绍埃梅:马赛尔·埃梅(Marcel Ayme,1902~1967),女,法国当代女作家,两岁丧母,童年时代在外祖父家度过,由于健康原因,她中断了工科学习,先后当过小工、小贩、银行职员,后进入报界。1925年她开始写作……”时至今日网上有关埃梅的作品下面还会看到网友的“可爱留言”:“埃梅夫人的故事很好看了”。“埃梅女士是讲故事高手”。
李玉民是埃梅作品中译的重要推介者之一,他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1964年赴法留学,80年代初开始向中国读者译介埃梅作品。李玉民译本《捉猫故事集》最早由文汇出版社出版,书名《小姑娘的动物伙伴》,收录了10篇故事。199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李玉民译本,书名更为《捉猫故事集》,故事增至15篇。现在,李玉民译本的《捉猫故事集》全译本由乐府文化策划、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故事增至17篇。
我看的这本《捉猫故事集》,正是李玉民老师这个补足了17篇故事的全译本。插配旅美插画师勾子怒了专门为这17篇故事所画了可爱插图。插图好看。怒赞勾子怒了。本来看文字里出现大白牛,我的感觉是模糊的,因为没见过白牛,看勾子怒了的插图,大白牛浑身雪白,长睫毛忽闪忽闪,煞是可爱。看完再不怀疑世界上有没有这个品种的牛。我坚信,有,只是我没见过。长得好看,还是妥妥的大学霸,我也想要一头这样的牛。-------插论一幅画的洗脑的功力。
可以说,此翻读埃梅的童话,改变了我对欧洲童话故事的一孔之见。因为印象里,之前看的欧洲童话,情节都有点简单粗暴,要么小伙子爱上姑娘,然后历尽种种藐视人类智商的考验终于和姑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要么国王动辄因为一个奇葩谜语发公告,谁能猜对就把女儿嫁给谁。我记得有个把巨型虱子皮贴在墙上的国王发布公告说谁能猜对这是什么动物的皮就把公主嫁给他,被一个近乎无赖的家伙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得知答案,猜对了,娶了公主。类似的还有很多,让我觉得中世纪欧洲的公主很让人同情,他们的国王父亲会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把她们嫁给乞丐无赖流浪汉。这样的故事读多了,难免会对它们产生偏见,会觉得那些童话,只适合哄哄小孩子。
埃梅的“捉猫故事”里,没有像傻瓜一样被人骗得团团转的国王,没有王子公主,也没有魔鬼精怪。出生于法国农民家庭的埃梅对乡村生活十分熟悉,对动物习性了如指掌,乡村日常频见的动物们是他故事的绝对主角,那对懵懂善良的法国小姐妹只能算联合主演,至于小姐妹的父母亲戚邻居朋友,最多只能算是客串。故事里,有能求雨的猫,有颇具理性的鸭子,有专横跋扈且“护犊子”公鹅,有蠢萌却不自知的猪,有超级学霸的大白牛……埃梅把他们刻画得个性鲜明,看过几篇之后,只抽出其中对话也能看出是谁在和谁拌嘴,谁在给谁安慰。埃梅借助肥猫之口,大开脑洞,将想象与现实编织在一起,于是我们开心地看到,一头一心要减肥减到像孔雀一样美的猪,坚持吃孔雀的食谱差点饿死了自己。也许还是那只猪,要被主人宰杀时,在动物伙伴和小姐妹的帮助下生出了翅膀,当主人磨刀霍霍走向猪时,猪拍拍翅膀飞上了天,从此在森林里过上了不用担心被宰割的幸福生活;……我们难过地看到,变成了驴和马的小姐妹被自己父母嫌恶和抛弃;老天鹅为解救那对小姐妹一直跳舞跳舞跳舞跳舞直到累得倒地而死……我们读这些故事时,在唏嘘感叹动物们的遭遇时,对人性也有了深刻的认识和反思。埃梅一贯主张,作家的任务是“作为时代的良心”, 他的童话故事不猎奇不低俗不幼稚,朴素、风趣、充满童心,他把教育学、心理学、人类学、伦理学、自然科学等,点点滴滴地不漏痕迹地融在故事里,给孩子润物细无声的教化和影响。
埃梅说,他的《捉猫故事集》是写给四岁到七十五岁的人看的。没错,这本书,适合孩子看,也适合大人看。有人说,20世纪法国的大作家写的童话,有两部是同时写给大人和孩子看的,其一是《小王子》,另一部是《捉猫故事集》。但我觉得,《小王子》更多是写给大人看的,故事里的隐喻,年龄小的孩子还看不太懂。但《捉猫故事集》的确是孩子看了会喜欢,大人看了也会掩倦沉思。其中我印象深刻的一篇,叫《远方来的豹子》,写一只豹子被一只外出旅行的鸭子渊博地理的知识折服,跟着鸭子从遥远的印度来到法国,来到故事里那对小姐妹和她们的动物伙伴们热热闹闹生活的大家庭。豹子为了融入这个大家庭,做过很多努力,他甚至改变饮食习惯,忍受饥饿,只吃老鼠和害虫。后来豹子和一只猪发生矛盾,豹子忍那只嘴贱的猪很久,一天,他们一起外出,豹子独自回来了,猪自此失踪。豹子也自此抑郁寡欢,在临终前说出了心底的秘密。我读这篇故事时,恰好赶上那天性情有些急躁,读到三分之二的时候,还觉得平淡无奇,但越到尾声,越觉得这个故事精妙,看完最后一段,我放下书久久回味,心情复杂、错愕,不知该同情那只豹子还是那只猪。埃梅不愧是短篇小说圣手,他在这篇故事里,发挥出他写短篇小说谋篇布局的精妙,在看似平淡的故事背景中创造出令人目瞪口呆的惊奇。
埃梅的这些故事,不说教,不伪善,他关注的点始终是角色的观点和态度,动物们在他的笔下形象鲜活、思想独立,勇于认错,敢于抗争。与动物们相比,故事里,人类世界的成人反倒毫无魅力,那些大人们呆板、自私、冷漠,无趣。大人拥有话语权又如何,这些故事是猫讲述的,动物们才是主角。
这很好。会讲故事的猫,才不提供假正经的道理。
苹果枝头每年都开满鲜花,那只猫又开始讲故事了吧。如果能遇到他,我会给他带小鱼干,感谢他带给孩子有趣的故事和想象的翅膀,也感谢他让成年人的我警醒,不要活着活着活成故事里冷漠无趣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