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玉并不孤独:张广天与跨越时代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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甪直又名甫里,位于苏州城东南二十五公里处。江东多才俊,自古即为文化重地。甪直有“宣卷”,也叫宣讲宝卷,始于宋元,是继承唐代佛教讲经说法的而产生的一种说唱形式。甪直有一户王家,祖上是唱宣卷的,传至上个世纪,有兄弟二人。后来兄长转行做了米行生意,弟弟承继祖业,在甪直镇口开了一个茶馆,继续唱演。
及至去年,这弟弟去世,他的侄子,即兄长之子,整理遗物时收拾出一个包裹,其中有一枚玉玦和几叠厚厚的诗稿。侄子将这个包裹交给了自己的硕士导师。导师将诗稿打开一看,所书之事竟皆为此玉,堪称“第一个用新的语文写的出成卷完整叙事诗”。导师读罢怆然,又从侄子处听闻诗稿作者遇玉养孤的经历,遂决意将这部长诗编辑出版,并进行续写,以使玉的故事更加完整透彻。
以上这段颇有今古传奇味道的“宣卷孤玉”,为《玉孤记》的序中所述,娓娓道来,构思奇巧,景情俱现,人间百味跃然纸上,乍一读竟能以人信以为真。作者张广天有老说书人的风骨,叙事能力与野心可见一斑。
《玉孤志》共分五卷,上三卷为作者假托序中的弟弟之名“王胜”所作,即“王胜说玉”:玉的献辞、地狱行、人间行;后两卷写的是“王胜”本人:养孤记、征信录。从戏剧模式讲,作者用了“戏中戏”的写作技巧,王胜之思也是作者之思,王胜其人也是作者其人,真真假假,虚实交替。
玉书前两卷名“地狱”、“人间”等意象,与但丁《神曲》有异曲同工之处。中国文字少叙事长诗之传统,诗歌多为抒情咏志,求透彻通透,一针见血,而少了些《奥德修斯》、《浮士德》般的浑厚蜿蜒与铺垫耐心。从诗歌范畴讲,《玉孤志》是有西洋之姿的。
上篇《地狱行》第一首《巴黎,拿摩提贱影》,开场即为:
这是花吗?
淌着紫色的脓液,
在日光里瑟瑟发抖。
太阳在这里看起来很远,
一层又一层的雾霾包裹着它,
闪跃着微弱的蓝光。
波德莱尔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中也曾写过:
你的目光仿佛蒙着一层雾气;
你的神秘的眼(蓝的?灰的?绿的?)
时而温柔、时而恍惚,时而凶残,
反射着天空的麻木以及暗淡
两首诗对于雾、颜色、光线、寒冷等意象的捕捉是相似的。而在以下诗句里:
那富有的像人,
那穷饿的似鬼。
他们中的猎户有去地上捉人的,
将人身肢解开来出售。
有钱的吃了人肉获得气血,
在枯骨上暂时生出肌脂来,
饱足时与生人无异,
饥馑时又槁陷枯瘪;
没钱的只剩一副骨架晃荡,
骷髅与残肢相连,
动静间发出克罗克罗的声响。
既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中国士人家国情怀,也有西方宗教故事感的场景描述,可称为融合多种文化元素的现代主义写作。现代主义与其说是一种技法,不如说是一种溶解边界的意识与尝试,这也是序中所言“新的语文”。
诗集后两卷主题一转,由叙玉变为写人。叙玉讲的是时过境迁与天道无常,是宏观的,是历史视角的,是“听天命”;写人讲的是红尘曲折与喜怒哀乐,是具象的,是个人视角的,是“尽人事”。故从哲学维度讲,作者用西洋诗歌承载中国传统存在认知,也是富有创造性的一笔。
那石灰一样的玦是令人绝望的,
难怪卑思德乐会白送给安娜教授。
王胜得来,置于案前,
常呆视而轻抚。
作者在下卷开篇就记述了“王胜得玉”的场景。时间、地点、动作、神态不吝笔墨,如电影镜头。而后又书:
这里是叫做甪直的古镇,
江水环绕,湖泊群拥,
镇子好似浅浮于水中的薄地,
雨中则地少水多,
雨后则地多水少。
江南像一张宣纸漂浮在水上,
居民都是字句,房屋是墨线。
将笔墨延亘到王胜所生活的环境,一部个人生活史便缓缓展开。作者亦不回避王胜的感情世界,对于欲望的坦诚也是对于人性的坦诚:
那澄澜恨不能自己做王胜,
那王胜也恨不能自己做澄澜。
男女这么好时,
男的是神,女的是神,
在情爱中做一回神。
神是没有年纪的,
时间消失了,
剩下的不过是雌雄。
诗是需要品读的,“品”即意味着重复与千人千感。以手指月,点到为止是最佳,为了避免产生导向性,张广天在写作过程中尽量“以述代论”,这个尺度他拿捏得好。《玉孤志》名为长诗,但不妨当成一部诗化的故事来看,或者它本身亦是一部长篇小说。张广天和他笔下的王胜、和王胜口中之玉,三者之间形成一场性灵共振,彼此互补又相互协作,如乐曲的多重声部。中国以玉比君子之德,“德不孤必有邻”,此书名为“玉孤”,但作者表达的终极是好玉并不会孤独,君子相识,亦不限于时间。《玉孤志》这部作品是挑读者的,但它有跨越时代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