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里禅外》:“李先生,在课堂上放屁的学生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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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蓁蓁,木欣欣,碧梧万枝新;之江西,西湖滨,桃李一堂春。—题记
01
李叔同先生,是我们的音乐老师。
今天是李先生的音乐课,他是个温而严厉的老师,虽从不对我们大小声,但他的一言一行总是那么严谨自律,以身作则,所以轻而易举地收服了我们这些半大的青年。
李先生总是早早就到教室里准备好一切,端坐在讲台上等着,我们不敢迟到,在上课铃响之前,必定已乖乖地端坐在教室里。
只不过,我今日晨起时与往日有些不同,肚子一直微微作痛,我使劲按揉两下,仿佛又好了些,便不太在意。
和同学们一起嬉笑着走向教室,推门而入时,李先生果然已在;我们的声音立即像被掐脖子一般鸦雀无声,或低着头,红着脸,到自己的位置上端坐好。
李先生出生不凡且知识渊博,我对他既仰慕又敬畏,所以总会悄悄的留心观察他。
李先生是个很讲究礼仪的人,虽然衣着黑布马褂和布底鞋子,但总是清爽干净的,称身而朴素,曾经驰名上海,鲜衣怒马的贵公子模样,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情,离他很远很远了。
他浑然天成的气度,足以让你忘却那些虚无花哨的身外之物,而欣赏他独一无二的特性;无论奢华或无华,“淡妆浓抹总相宜”。
他总是清瘦但腰板直挺,细长的凤眼,鼻梁端正,从面貌上看去,已然是位不怒自威的师表仪态。
02
糟糕!当我从李先生的魅力中缓过神来时,肚子的痛感加重了!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报告一声,想再跑一趟厕所,但此时李先生已经开始示范演奏,命我们十人一组,围绕钢琴观看。
这是我不愿错过的,于是我默默站好,用“小不忍则乱大谋”来规劝自己,并且使劲专注于李先生的十指上,如飞针走线的灵动,轻巧玲珑的姿态,琴音如泉水叮咚。
然而,不,不行!任我如何投入曼妙的琴音中,试图转移痛感,还是不能够!
一股庞大的气体中我腹中酝酿、膨胀!自觉肚子似乎肉眼可见的胀了起来!我微微弯腰,尽可能不引起同学们的注意,试图调整站姿让自己好受些。
此时我又犹豫了,该不该打断一下这氛围?但这样的行为太不尊重全情投入的李先生了。
我深呼吸,生生憋住那在腹腔里嚣张的气体,正当我有点想自暴自弃时,忽而发现自己偷偷爱慕着的女同学,就在身侧!如果我将那恶臭释放,那她必定知晓是我!
于是我还是毅力非凡的继续忍着,并祈祷李先生的范奏快点结束。
然而,就在我如此艰难的时刻,突然一股恶臭,已无声地弥漫了整个教室!
李先生和我们一同浸泡在这臭如潲水气化的空间里,同学有的捂住鼻口,有的小声说着讨厌,但谁也不敢逃离“现场”;
因为李老师只是眉头微微一皱,琴音不断,直到后来臭味散尽,眉目才舒展开。
03
谁?究竟是谁?虽然不是我放屁,但我竟有种被他人抢占先机,既心虚又愤慨的心情!
然而此时的我,已经成功把屁憋回去了,挺着个充满气体的肚子;我心如枯槁,还透着一股四大皆空的意味来。
终于下课铃响了,我虽然为自己的“隐忍”而自豪,但整堂课下来,我心不在焉,白费了李先生的敬业教导。
他如往常一样先微微一鞠躬,又郑重道:“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接着又是一鞠躬,表示我们可以离开了。
这说不上是批评,却是威严十足的教诲。
我说不清当时自己是何等别扭的心情,大概是不想失礼于自己的偶像面前,李先生这么一说,自觉是对我的告诫,便面红耳赤的与同学们跑了出去;我再三回首,李先生那高瘦的身姿依然在原地站立,看着我们的背影。
不知为何,我似乎能想象出他那时的神情,那薄而阔的嘴角两端有深窝,想必此时也是那样温和而严厉的,他的慈爱总是那么淡淡的,润物无声。
离教室够远了,大家便笑作一团,笑中有着几分快意和没有愁苦的少年意气,我被大家的笑容感染了,也大笑一顿,肚子仿佛也不疼了。

04
我厚着脸皮,老去请教李先生学问,终于在二年级时,有了比较多亲近他的机会,也更熟知他的生活。
渐渐地,我发现他的生活越发简朴收敛,还经常把自己不用的东西送出去,朋友和亲近的学生都分得,俨然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后来,我听说李先生入大慈山断食去了;果然再见到他时,本已清瘦的他面容更瘦削,但精神倒是好的。
再后来,李先生弃道学佛;我当时不以为意,毕竟他总是好学且认真的,但得知他已辞去教职,准备出家为僧时,那一刻我才大为愕然。
李先生堪称全才,是百年难遇的大师。
谁也不愿他离去,然而他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任谁去劝说都无功而返;直到他离开那天,大家都还盼着他回头。
我望着他远离的决绝背影,依稀明白,此后若再见,他便不是李先生了。
又过去了一段时日,我心里始终记挂着李先生,明知他就在虎跑寺,我想去看望他,却又怕见到他。
于是我找了他从前的侍从闻玉,前不久他才给李先生送了东西过去。
闻玉道:“先生他已光了头皮,穿着灰扑扑的僧衣,我得称呼他为法师;看着他为我打扫铺床,汲水泡茶,待我为客……我心中酸楚,但先生是不会回头了。”
我依闻玉所说,在心里描绘出李先生为僧的模样,心里不免难受,也有了与闻玉一般的酸楚滋味。
闻玉问我:“你若记挂先生,不妨去看望一下。”
我摇了摇头,心里有几分怯意和失落;李先生当初把“遗物”分赠时,我并没得到一丝半缕,心知自己大概不是被他记得的学生。
辞别闻玉,我仰天苦笑一番,责怪自己不足够优秀而获得他的亲睐,也不足够顽皮而得到他的关注;我平凡如此,实在没必要去打扰李先生。

05
李先生的每一次决定,似乎都是一个传奇,透着谁也无法遮掩的光芒;以至于他出家为僧已成事实,但他的故事依然流传在校里校外。
我记得那段时间里,不少人认为他这般抛妻弃子的行为,自私不可取;于情于理,他轻易砍断夫妻之情,儿女之缘,都显得格外冷漠绝情。
我虽有同感,却也明白李先生远遁红尘俗世的最根本缘故:众生追求物欲、情欲来慰藉己身;但他却追求“精神欲”来净化己身。
当情感与艺术已不足以为精神粮食,那么脱离物质生活,以慈悲之爱来抚慰灵魂,这样决绝的断舍离,才是他想要的。
李先生在少年时读《汉史精华录》,就已写下“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这样的句子,听说“早慧者伤”,他自小就已看透人生和富贵背后的本质,这点“伤”,似乎冥冥中,就已注定后来的他,会从一个翩翩佳公子,变成一个弘扬佛法的僧人。
又过了几年,我留任学校也担了教职,大概在心底深处,我始终是想追随李先生的脚步;自己虽然没有他那般才情卓然,但能走他当初经过的路,我也心愿足矣。
偶尔我还在想,等自己的成就再大一点,才学再多一点时,大概就有勇气去见他一面;如果有机会,再听李先生讲佛法,那将是人生一大乐事。
然而我一直缺乏拜访他的勇气,把对李先生的敬慕藏于心底,不时再把往事回忆一下;忽而,我回忆起,始终不知是谁在教室里放屁那件往事。
情不自禁地,我笑出声来,但心里酸酸的,因为我想:如果早知道他会与我们生离,那么当初,我有勇气放屁并承认该有多好,那般,先生大概就会记得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