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
最近刷到了几个类似于“不喜欢”、“略烦”、“讨厌”魏无羡的讨论话题,批判该人物三观作为乃至上升到作者,且参与者众,而本卷大概是涉及最密集的一卷。虽说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第一次听到这些论调其实还是有点惊讶的(就像第一次发现居然有人粉薛晓CP时那般炸裂),原以为作者的描写虽然存在一定问题,但魏无羡的人设还是相当明晰的,没想到竟也颇具争议。之前写过一篇观感(指路),基本没过多涉及魏无羡的形象问题,索性单独提及。
魏无羡被冠以“夷陵老祖”之名,甚至本作都得名“魔道祖师”,走的却是标准仙侠乃至传统武侠小说主角的路数。他少年英雄,天资卓绝意气风发锄奸扶弱,虽无父无母兄弟也有视如己出的师傅,身为大弟子在师门之中百家之列都颇有美名,为人飞扬不羁,心怀古道热肠,可以说是光芒四射的人设。然而这样一个人却因为人心险恶,因为阴差阳错,因为性格弱点,因为怀璧其罪,因为人言可畏,在诸多外力内因共同作用下一步步走向了无解的穷途末路,明明怀抱着热诚与善意坚持本心,反而在前世落了个身败名裂人死魂散的下场。从魏无羡的形象与经历,包括延展到本作其他角色上,都可以看到不少传统武侠的影子,比如对自由对侠义对正邪的思辩,比如“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的众生像,相信这也是作者尽力期望通过复杂化描写丰富的内核,虽然由于笔力不支无法尽善尽美,但应不至于影响表达。
小说的主要任务之一是创造人物,人物是作者表达的一环,而前世的性格缺陷与随之的悲剧色彩是魏无羡人设重要的一部分,多面性的设定也不可用非黑即白的二元观做简单的价值判断。在魏无羡的前世悲剧中,固然有他因外力之故,也与其人性格息息相关,不但毫不无辜,而且是性格悲剧,是命运之殇。少年羡的欢快飞扬自莲花坞覆灭之后便渐渐难以寻觅,但他原生性格之中冲动、自我、张狂的一面却愈发明显,日益桀骜不训行事偏激,浑身倒刺充满敌意,原本的无伤大雅成了性格缺陷,不但令人难以靠近,更易落人口舌授人以柄,甚至为别有用心者利用,不必要的激化矛盾,终于不可收拾,事实上他的悲剧之路也正是这么一步步走出来的。修习诡道损害心性?到了后面才会知道魏无羡在轻狂偏激之下的失落痛苦,性格变化不过是失去金丹后再也不能修灵御剑的掩饰与武装,这出悲剧也因而显得更加无奈可叹。
虞紫鸢所谓的迟早给江家惹来大麻烦,金光瑶所谓的到处得罪人注定命短,这两句来自书中人物的刻意之言在某些场合下也成了部分读者对魏无羡盖棺定论的评价。金光瑶话虽不中听,却所言不差,他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活的通透明晰,而魏无羡要到第二世才能逐渐意识到这一点。而虞紫鸢,之前曾经说过,她就是一个逞口舌之快的傲娇鬼,实际上对这个江氏大弟子并不算苛待。她说这句话的场合,一处是与至交闺蜜订下的儿女亲事被撤回后,这件事的诱因确实是魏无羡——他日后愈发冲动自我肆意妄为的性格此刻已初见端倪,在与金子轩的矛盾中相较起来应负更大的责任——而江枫眠爱女心切,江厌离自尊明理,只剩虞紫鸢怀着精心安排被破坏的失望以及对自己婚姻的无力感怒不可遏。
另一处是在阖家大难临头之际与儿子生死诀别,预备要尽主母的责任——此刻就单纯是泄愤了。这件事源于温家的贪婪与野心,在几大世家中岐山与云梦最近,不幸成为第一个目标(事实上此前蓝家已遭过清算,云深不知处被焚,家主青蘅君重伤身殒,继承人蓝曦臣行踪不明,状况同样异常严峻),虞紫鸢拒不接受监察寮才是直接原因,不但王灵娇此前的问责只是设置监察寮的前奏,甚至连魏无羡本人都做好了失去右手换得江家安宁的决心。虞紫鸢那顿号称“半个月都好不了”的鞭子实际造成的伤害除了伤口发疼外根本无损于行动,不过是为维护自家人平息事端而做的样子,连小惩大戒都谈不上,当她意识到温家的真正目的后更是立刻决定反抗,只是这样的绝境困局毕竟令她愤恨。
在魏无羡的前世中真正与其有关的无辜受害者只有金子轩与江厌离两个人,何况,金子轩之死也是在与金光瑶的心机算计、苏涉的小肚鸡肠和金子勋的无脑报复共同作用下才激化至此的,江厌离则是为了救她亲爱的弟弟。她并不是不怪、不恨魏无羡夺去了她的丈夫,江厌离远比那些打着为金子轩复仇旗号叫嚣的修士们痛苦,但即便如此她也说不出口责备魏无羡的话,甚至愿意舍身救他,这一点也令魏无羡加倍的内疚,进而让他难以面对江澄。魏无羡与江澄的所谓矛盾之前也曾分析过这里不再赘述,综合来说两人基于不同立场的不同选择其实双方都无可指摘,他们的的决裂更多的是阴差阳错下的无可奈何。部分读者的不忿其实来自于对江澄金凌这对舅甥的意难平,甚至来自于如今颇有市场的利己主义思想——当然这里不是说江澄利己主义,尽管他确实不似魏无羡一般不惧世俗,但也只因他背负的责任更多压力更大。
如果说魏无羡与蓝忘机是看起来大相径庭精神内核却非常一致,那他与江澄便尽管是打闹互怼的兄弟其实观点上有不少碰撞,倘若不是自小一处长大情同手足,这本就性格迥异的两个人恐怕未必会成为朋友,但偏偏他们是金兰之交。世人皆道江澄深恨魏无羡,却没有人知道魏无羡对江澄究竟有多重要,这是他的兄弟,是他的家人,是他想保而没有保住的人,魏无羡愿意为任何他觉得值得的人拼尽全力,江澄却只把魏无羡视为自己人。在那场颇多非议的江氏祠堂干戈中,魏无羡是真的把自己当作江家子弟(直到《铁钩》仍是称江氏为“我家”),把江氏夫妇当做长辈亲人,才会带认定的人前去拜谒。江澄则向来是连好意都说不出什么好话的,更不用说刻意讥讽了,跟口嗨有什么好计较的呢,而他话里话外的重点,仔细分辨也竟然是猛然发觉旧识变弯的不可思议与怪异感更多一些。家主的资格和蓝忘机,一不小心互揭逆鳞,而直到肩头被击中的前一刻,江澄都是完全没有想到魏无羡会攻击自己的。作为用来揭开金丹秘密的矛盾点,这场波折透出的讯息算是相当物尽其用了。
重生之后,魏无羡与先前判若两人,披着莫玄羽的皮囊作回了狡黠乐观的少年,因莫玄羽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荒诞不经无足轻重的断袖疯子,更是放弃了所有的顾及,彻底的丢掉了形象经营,放浪形骸没心没肺,既仿佛将前世那些恩怨情仇痛苦绝望都抛在了脑后,又好似换了恋爱脑眼中只有一个蓝忘机。只有在义城,他通过晓星尘看到了过去那个一败涂地一事无成却连哭都哭不出来的自己时才流露出一些难以自抑的苦闷。只有在乱葬岗,他被众修士围住不分青红皂白的言语攻击重演昨日事时才言辞激烈的为过去及现在的自己辩白,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他连父母骨灰都没有见到过,他家破人亡又被家族驱赶,他已经死过一次而且是碎尸万段死无全尸,他曾经拼命要保的“温氏余孽”最终一个都没有保住,他已经付出过足够惨重的代价。那些借着莫玄羽之姿作出的离经叛道无法无天又何尝不是创伤后遗症般的掩盖修饰呢。
无论如何伪饰,魏无羡都无法真的摆脱过去的阴霾,他曾经拥有的三个家均已消散无踪支离破碎面目全非,而这个世界和世人也都没有多少变化。他依然是无论做了什么只要发生不好的事就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忘恩负义丧心病狂的邪魔歪道,他被很多人伤害过也伤害了很多人,手上曾经欠下的累累血债不会轻而易举的就被一笔勾销。然而,这一世有无论如何都会抛下一切站在他身边的蓝忘机,沉默又如一的信任他、理解他、支持他,天知道这个吃惯了苦,习惯了什么都自己抗的人多希望能有一个人可以成为自己的后盾依靠,真当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在眼前时,他又是多么的满心期盼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变成了怎么样的一个胆小鬼,开始烦恼于“心上人是否喜欢自己”、“如果以后一个人该怎么办”这类以前从来不曾考虑过的问题,心甘情愿的在脖子上套上了锁套。毕竟,现在在的魏无羡已经不能没有蓝忘机了——确实作者在部分描写上有很大的问题,这一点同样不赘述了,但这也只同写作技术有关,与拟表达的感情无关。
当然,尽管魏无羡从未逃避否认过他在金子轩江厌离之死中需要负的责任,也坦然接受不夜天城一役的后果直言有仇报仇,但他也始终不敢直面、逃避江澄,甚至在金子轩刚刚身死后情绪翻涌,开始后悔起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条道路,反问自己是不是疯了。魏无羡不是理想化的完美人格——晓星尘可以算是——他有超乎常人的侠义担当的一面,也有与常人一般的逃避怯懦的一面,前者令他在仙门百家个个明哲保身兵马噤声之际敢于挑战权威声张正义,后者则令他在事态发展到他难以预估的局面造成他难以承受的恶果之时心生悔意,然而世间本就没有人可以是完美的,也正是这份不完美体现了人性与真实。在魏无羡的故事里,有挣扎、有后悔、有绝望,但最终,他还是可以不计前嫌不负初心,这恐怕也要比一个超我人格始终如一顽强抗争要更有意味些。
经过前世今生的种种,魏无羡与江澄之间原本就不见得有几多的仇恨更是无从谈起,同时依然具有难以割舍的羁绊,但纵然如此也无法再回复到过去的亲密无间。毕竟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已毫无意义,错误难以弥补亡人无从归来,隔着各种恩怨纠葛不知如何面对徒增忧伤,这才是“我不知道要对你说什么”和“算了,过去的事都别再提了”背后的隐痛。而江澄尽管一直表现的态度强硬咄咄逼人,却也只是在努力掩饰那个委屈又孤独的惦念着“云梦双杰”梦的自己,这样要强倔强、嘴硬心软,带着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别扭的人完全不擅长直接的情感表达,观音庙的咆哮流泪已经是他隐忍多年的最大宣泄了,然而他心中始终放不下绕不过刻骨铭心的执念,于对方而言已是不愿再多提及的过往;然而他终究还是无法说出口当年被抓背后的缘由,其中苦楚也只能留给自己慢慢用时间消弭。作为读者当然可以有自己的好恶,只是对于这样一段无人不冤有情皆孽,人人都为贪嗔痴恨爱恶欲所困,彼此难辩因果的故事,非要断章取义分个曲折,便有些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