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你们从爱情里看沈从文!

“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沈从文
像这样无论是精神还是文笔皆备受赞誉的作品,比我文辞犀利又充满善意的夸赞也见识过了,原本是轮不到我评价什么的。我想着,还有些别的我可以说说。
论名气,《边城》在看过它和没看过它的人里都是最大的。我看下来反而最喜《三三》。不管它是不是描绘湘西风土人情最全面的。
三三有一座碾坊作嫁妆,她操心着、骄傲着,这座碾坊哺育她长大,也喂养出一个胆大的小姐灵魂。然而面对突然到访的“城里人”,她依旧保留了对城里人又好奇又害怕的偏见。她别别扭扭、口不对心的样子,仿佛是很多乡村中人的缩影。透过三三与人孩子气的对话中,我们更无法否认她善良到纯粹的本质。
后来我不可遏制地想——
关于人群。每出现一个人群的名词,就有相对应的品性。然而沈从文能看到固有影响之下的真实——乡里人反而拥有更自由的灵魂,他们简单直接、不羞于表达、说话做事磊落坦荡。多的是人赞美纸醉金迷的世界,少的是愿意花笔墨记录朴实纯良之美的人。
关于爱情。《三三》里,没有人谈论爱情,没有谁说爱谁,也没有谁说要娶谁,怎么可以就在最后一笔描绘出了爱情?那么多爱情题材的故事,或幸福美满,或委屈憾恨,却不如它纯洁得余味悠长。
关于性爱。《柏子》《丈夫》里,许多人羞于启齿的性爱被写成了平常事,原来这只是人性里重要又简单的一部分。它不该被妖魔化,否则我们便看不清沈从文望向那些故事时流露的感动和敬畏。
关于故事。最后我想,该关于故事了。仅仅从标题就能发现,沈从文笔下,人永远是第一位的。他们首先具备了人性的可爱之处,其次才成为社会中可敬的角色。然后,故事中人物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处景皆生动起来。
有白脸妇人,眉毛扯得细细的,见兵士走过就掉开脸,见军官走过,就故意娇声去叫屋中男子。有慷慨水手,大嚷大骂,不是吵架,只是用点粗野字眼让意思表达得更清楚。有好斗鸡的孩子,若斗败了还要踹对方公鸡一脚,他们或骂骂咧咧,或扭打一团,但事后必不记仇……他们身上最相似的部分恐怕就是,简单的事能快乐很久,不快的事骂一嘴、打一架、滚一身泥业已不放在心上了。
“在能用气力时,这些人就毫不吝惜气力打发了每个日子。人老了,或大六月发痧下痢,躺在空船里或太阳下死掉了,一生也就算完事了。这条河中至少有十万个这样过日子的人。”——《辰河小船上的水手》
若还得和这些中短篇小说相较,那沈从文的自传是我更喜欢的。作者自身的经历,经岁月编织、世事磨难,精彩程度无疑更胜过小说中那一隅天地。
本以为文坛大家都应该从下刻苦勤奋地学习,但沈从文不这样,他把更多的精力留给了外界。他看处处都新奇,砍头的、磨针的、打豆腐的、卖狗肉的、泅水的……常常逃学去看这些,于是便常常受罚。在学校里于孔夫子牌位前受笞,回家还要罚跪。沈从文却不觉得委屈,甚至还感谢可以在处罚时想象外界的样子。
即便长大后,他依然怀着好奇心去探索行经的每一处。可能正是极强的好奇心,使他比常人更具备观察能力。他不只能从极细微处发掘可爱,又因见识广而不至对一般难事所累。
还记得他从军去了,时常拿自己的饷银做东卖狗肉烹狗肉,因他的好手艺、好品格,很快就能与身边人混熟。他从不把人往坏了看,认为“真”即是好的,这些人相似又不同的地方不知不觉化为日后一个个丰盈的角色。
“这点富于人性的姿态,我当时就很能欣赏它,注意到这些时,始终没有丑恶的感觉,只觉得这是‘人’的事情。”这就是沈从文对人性的尊重。
在新事物上他永远充满热情,于是归根结底还是个乐于学习的人。他在军中做着文职,怀着质朴踏实的心为工作不断练字,头衔收入皆光鲜起来。我想着,他懂那么多、经历那么多,人生内容业已越过大多数人。不去算他几岁,想当然以为那时他应当很大岁数了。
后来,他辞去军职,到北京求学,竟还是二十岁少年郎!
2020-0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