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过吗?你活过吗?

打开这本书时我自己都很意外为什么会在某一年买了一本封面设计十分不吸引人,毫无商品化设计的小说。直到如今,Amos Oz已经去世,又成为一名诺贝尔文学奖呼声很高然而失之交臂的作家。 这部小说不是他最负盛名的作品,却足够特别,一是词作以希伯来文写作(幸好中译版是从希伯来文直接译成中文,而非来自英文版);而是作品是以全书信体格式写成。 小说的背景设置让人难免想到了关于《我的应许之地:以色列的荣耀》一书,它表面看起来是一部离异多年的夫妻就眼下的生活问题(新伴侣,儿子和金钱)展开的轮番书信,本质是通过代表以色列犹太人不同类型,不同阶层的之间的观念表达,来展示这个国家、民族、社会、宗教之间的冲突和复杂性。 总得来看,阿摩司•奥兹借女主角伊兰娜的第二任丈夫米晒勒•索莫来具化一种“狂热”的宗教和民族主义状态,这种状态以米晒勒的日常生活,前后变化,以及对待异己态度和说辞而体现出一种“极端”的产生。 日常生活中的米晒勒,平凡又温和,爱护家人,忠贞不二,诚实守信。收到妻子前夫的钱财后,米晒勒一改往日低调的态度,立刻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国土收复运动中去,所谓“父亲、丈夫”的家庭形象变成了政治砝码,而他日益剧烈和喋喋不休的犹太教说教更几乎蔓延到了此人书信的全篇中去,无限制地引用圣经来对抗他的敌人的“恶”,来说教他继子的不学无术,没有信仰……这一切,把米晒勒推向了狂热宗教徒的极端,也让他身上的人性丧失殆尽。 所以,《黑匣子》真的在讨论“婚姻的飞机”是如何失事的吗?我想它讨论的是人性在这场家庭变故的前后牵扯中所流露的信息。 就像“支持”喜欢天文学,观星的继子的米晒勒,他是真的支持吗?他说:“好啊,通过仪器好好观察吧,你的心将开始为造物主的杰出创造唱颂歌,你将亲眼看到证明。在繁星闪烁着的苍穹,布阿兹,在雄踞于我们头顶的七重天上,我们看见了什么?……所以,你现在沉默了吗?确实非常好。假装星星只是光学和天文学领域的东西。愚弄傻子。” 而布阿兹,伊兰娜和前夫的儿子,在父亲留下的庄园里带着自由的人们过着嬉皮士自给自足生活的男孩,在给米晒勒的回信中言简意赅地说:“你应该自己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从你的那些拯救中摆脱出来,……告诉你,星星不会说话,它们自然也不会布道。” 现在无论什么社会,我们都不会去,也不应去质疑宗教和信仰,但从极端的宗教狂热和利他主义,带来的是一种在犹太人世界的中世纪,而它的对立面,米晒勒这种人的对立面,是一场以色列的文艺复兴——让以色列的拉斐尔,不再是宗教绘画里的神,而是具有人性的人类。他们的人生是为了自我,他们的爱是真情实意,他们的感觉和探索是切切实实,他们的人生不是被上帝分配和指挥的,不是戒律和约定,而是感觉,是“心”。 所以阿摩司奥兹挥着笔,站在了那个性格冷酷,淡漠,固执的恶魔,那个伊兰娜从头到尾都深深爱着的男人,来自地狱的阿里克身上。 一个讨厌的恶龙。 一个背景复杂的孤独男孩,在自然界踏遍探险的梦幻,富裕且博学,经历了与阿拉伯世界的战争,井井有条,被背叛,被不离不弃,绝症,归于故里。 这条叫做阿里克的恶龙,被满口说教,引用教义的正义之子恶言相向,但是他却在生命的暮霭中,说出了这样的话: “为了心目中某种’比生命还珍贵’的这样一个海市蜃楼,愉快地奉献我们的人生,心醉神迷地将他人灭绝。到底是什么被认为比生命本身珍贵?” 米晒勒说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即使是阿拉伯人,没有伤害过妻子。可是他口中的伤害,无非都是肤浅的行为上的伤害,当他的布道体现出的“无人性”(一切都是因上帝的支配,都是服从教义要求),那么精神上他永恒性地伤害了他的伴侣。 伊兰娜是他们之间脱离了各种思想和主义的存在,她可以说是一个是实在的人,在追求感情的过程中,她并没有智慧看清事情的实质,但是她的感知给了她行动和判断。她的信件缺乏智慧,却充满了人性和感情。这在理智的阿里克的前半段人生中,伊兰娜对爱的给予和索取是具有攻击性和侮辱性的——是阿里克无法承受的。 我喜欢阿里克在写给伊兰娜信件里那些丰沛而充裕的语言,那些细致的描摹和那些扣人心扉的比喻。这也是阿摩司奥兹本人在文学上的造诣之一。最后这些远远高于普通信件的沉甸甸的文字,被升华到了一种别扭又华丽的情书,它的诗意是一种凌驾于普世的高等慧聪的聚合体,这也从一个侧面体现出了阿里克作为富裕阶层的犹太人所具有的那种“贵族气息”。 但是他不是那种法式的,宫廷式的贵族气息,他经历过的生命是实体的,确切的,痛苦的——是有血有肉的,所以他才能挑战米晒勒,你的上帝给了你这种触感吗?这种体验吗? 我想,他几乎是在暗示般的挑衅米晒勒这样的狂热主义政客——“你爱过吗?你活过吗?” 可是米晒勒没有,当他知道阿里克身患绝症时,他甚至还说着我宽恕你,我会到哭墙去为你祈祷这样的话。这在我看来是阿摩司奥兹对自己笔下这个人物的伪善最有力的一段讽刺了。 小说固然是沉重而痛苦的,社会意义固然又是不可忽略的。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阿里克和他的律师/经纪人曼弗雷德大叔的“基情”。 这两人的电报多于书信往来,而往往迂回于阿里克让大叔办事,给钱,大叔拒绝,而阿里克常常把要解雇他挂在嘴上,可大叔要辞职时又不许他辞职的可爱斗嘴。最后,曼弗雷德这个外人,这个喜欢引用莎士比亚和神话的大叔,写给阿里克一封冗长的信件,回顾了他眼中这个珍贵男孩的成长和他们共度的每一段时光,甚至说出了如此表白: “你那古罗马斗士般的躯体,变得瘦骨嶙峋,一副受难王子的表情,灰色的眸子里具有一股力量,你遭受痛苦的精神煜煜闪光,坚韧不拔的意志外包裹了一层冰冷的外壳。……甚至令我这样的人对你产生出了一种几近女人气的情感。” 小说以一段圣经《诗篇》结束,这种以色列式的民族主义最终还存续在这个社会的每一段历史中,它的特殊,它的复杂,也将继续流淌在时光的隧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