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死亡更长久的,是爱情
曾以《朗读者》捕获万千读者心灵的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于去年推出最新力作《你的奥尔加》,沿袭前作多重线索交叉叙述的写作手法和关注个体命运被裹挟进历史洪流的创作母题。本书时间跨度覆盖整个20世纪,三个篇章以不同视角(全知、旁叙、信件/独白)围拢起来的“真相”,诉说在时代阴影下勉力前行的独立女性追寻爱情、探求真理的心路历程,文笔细腻优美,情感挚诚真切,并在结构铺排上携有一定程度的悬疑,乃深度性与可读性兼具的佳作。
自幼失去双亲的贫困女孩奥尔加虽被祖母收留,但从未享受过被关爱的温暖,与工厂主儿子赫伯特的相识相知是人生最珍贵的记忆——因此也不难理解即使他数次离开,她亦永远在原地驻留等候。在一战降临风起云涌的前夕,不惟是阶层差异让两人无法结合,更因时局的动荡与个性使然注定天各一方。从德属西南非洲、阿根廷、卡累利阿到西伯利亚,以及最终匿迹的北极圈,赫伯特留给奥尔加的是一叠无人领取的信件,是终其一生的等待;而奥尔加在经年想念中目睹德意志的崛起,历经两次大战,于冷战巅峰期告别世界,以不同的方式参与到三个男性的生活中去,折射出时代在个体身上烙下的印记。
历史与个体的交融并进
首先我们来看下故事发生的源头及背景。20世纪初的德国,从地缘政治来看,在俾斯麦的带领推动下,经过普奥战争、普法战争,成立了德意志帝国;从经济成就来考量,在英国工业革命的影响波及下,已经从农业国逐渐转型为工业国。
这些要素在开篇寥寥数页间即已提及——奥尔加为祖母所嫌弃是因为其母并不拥有德意志血统,他们居住的西里西亚在一战波兰复国后归属于波兰,且奥尔加拒绝拥有德国名字,从德国与波兰复杂交错的历史来看,祖孙的矛盾也正是国别/民族纠葛的一个反射。
赫伯特的祖父从破落贵族手中买下庄园,父亲曾在普法战争的格拉沃洛特战役中获得过勋章,祖、父辈敬慕欣赏英国,雄心勃勃建厂立业,并寄望于后辈能成为年轻帝国的中流砥柱,与多数因工商致富的德国人一样,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接受高等教育,并颇为讲究门第。这些意愿与俾斯麦的个人经历重合,也正是彼时中上层社会的主流风气,作用于赫伯特身上,我们可看到他自小热爱奔跑——“孩子游戏是对生存斗争的准备,而非娱乐”,追逐盲目强大虚空的目标从小就植根于赫伯特的内心,最终以毁灭而仍以“英雄”为自诩的男人,难道不是整个德国近百年来的缩影吗?
于是,这两个相爱的人踏上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奥尔加通过勤勉学习,进入女子师范学院,毕业后从事大众普及教育的工作,愈发头脑清明、独立自主,赫伯特也感受到她神采飞扬的独特魅力。她深受普通民众欢迎,政治目标明确坚定——始终投社会民主党的票,而这个党派正是俾斯麦曾极力打压的。奥尔加认为俾斯麦开启了德国的灾难之旅,在军事、政治、外交诸方面的扩张,让德国人陷入一种对伟大壮阔的自我催眠,因此即使时隔几十年后,她仍将整个社会的变动和个人的悲剧仍归咎于这位铁血宰相,才会发生尾声的惊人之举。
赫伯特则加入近卫军团,首先前往德属西南非洲的殖民地,眉飞色舞地大谈:“德国人必须成为主宰。他们(黑人)还处在最低文化层次。”依稀可看到在推行军事驻扎的同时,文化殖民/意识形态碾压如何在当地落地生根,堪称日后二战源发的雏形。他流连于辗转世界各地的冒险,除了逃避父亲为他安排的利益婚姻联盟之外,也佐证奥尔加一针见血的指责:“你想通过毁灭而成为英雌。英雄死于伟大的事业,而你死于虚无。”以幻想通过献身于某种成就人类福祉的事业而提升个人价值,这是赫伯特的虚无英雄梦,也是德国在扩张化进程中用以煽动的口号,奥尔加认识到“它比恐惧更强大,你会遇到不幸”,然而赫伯特呢,我们永远无法得知他在濒死的那一刻是否后悔过。
三线汇聚的真相呈现
“历史并非真实的过去,那是我们赋予它的形象。”无论是浩大人类史还是渺小个体经验,永远无法以单一维度的标准去审视评价。读者在阅读第一章时,可能会得出一个“不过是普通爱情故事”的结论,而随着情节的展开,尤其是在奥尔加对学生艾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怀、高烧耳聋后操裁缝生计偶遇男孩费迪南德后,草蛇灰线的种种细节暗示读者,全知视角的叙述背后定然还隐藏着某些秘密。
三个男性——伴侣赫伯特、学生艾克、后半生的忘年朋友费迪南德分别指代不同时代。赫伯特代表德意志崛起时血勇之气的冒险征途,艾克是受到蛊惑进而加入纳粹的中坚力量,费迪南德则是寻求安宁、远离政治的战后一代人。奥尔加以终生的长情等待赫伯特,以孜孜的爱和耐心教导艾克,以平等姿态和费迪南德共享往事。在三条时间线的对接上,奥尔加自身也在经历着思想的蜕变和意识的升华,年轻时虽并不认同赫伯特的做法,但爱情支撑着她说服自己,相信他的归来;对付出大量心血培育然而仍走上歪路的艾克,可以说是对奥尔加致命的打击,两人甚至一度断绝来往,也是促成奥尔加最终决绝之举的最大利器;与费迪南德相处的时期,奥尔加意识到“人生是一串不断在丢失零部件的链条”,意识到死亡不再残酷,他们经常去逛墓地,“一个人一旦懂得了平等的真相,他就不会害怕死亡”,那个近乎自戕的念头已然在脑海中成形。
费迪南德在奥尔加去世、自己退休后,与艾克的女儿联系上,且意外收到来自特罗姆瑟的消息,奥尔加几十年前写给赫伯特的那些信被意外保留了下来,穿透厚重的时光灰尘,剥离出有关爱与希望的秘密。在开始的几封信中,她愤怒过,悔恨过,痛斥他欺骗了她两次,然而依旧是坚贞的爱情让她再一次“原谅”了他,并终于说出真相——艾克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这真是痛彻肺腑的承认,我们无法改写往事,无法和死亡较量,奥尔加在漫长的杳无音信中终于说服自己赫伯特已然死去,是属于“被消灭了的那一代人”,所有这些寄出的信不过是“回忆和渴望的怪物”,她现在必须要“学会和这种现实世界一起生活”。
于是,在垂垂老矣之际,奥尔加决定炸毁俾斯麦的纪念碑,但也因此而炸伤了自己,对前来探望的费迪南德露出欢饮的笑意:“这样的死亡方式也不赖。”在1971年7月4日最后一封写给赫伯特的信中,她坦诚了一切,她觉得自己离赫伯特很近,再次落款“你的奥尔加”真是催泪。在那一刻,她一定想着,从此以后,“夏日温暖,我想和你一起躺在尼曼河畔或者大海边,仰望天空,告别白日,迎接夜晚的光临。夜莺歌唱着爱情与死亡,我们的爱情,我们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