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进心是住在你心里的老大哥
“傻瓜”的《精神政治学》
关键词:双向狩猎 傻瓜 精神政治学 数字化全景敞视监狱
刚刚读完《精神政治学》,试着凭散乱的印象写点感想。
突然觉得,读一本书,最好的结果是“没有印象”。印象一词,有点像给我们的大脑盖上的“精神印章”,无论这印章多久会消散,这证明你的精神被别人“刻意写下来”的文字所影响了,简单说就是一种或轻或重的洗脑。
但为何我们还要看书?为何我这么喜欢读哲学,喜欢从文学作品中挖掘思想?也许因为,与被动接受的洗脑不同,阅读(除非是为了考试或其他原因而不得不看的“指定读物”)是猎人主动选择猎物——他愿意在透明的夜色中长久地跟随自己心仪的逃亡者,直到将它揽入怀中。在这追捕的过程中,猎人每一秒的心神都被猎物所牵动,渐渐熟悉了猎物活动的习惯、节奏——于是所有捕猎都是双向的。
阅读也应如是。你应该通过主动选择(而不是听信任何人的推荐)来寻找你的精神猎物。在寻找、捕猎、享用这精神猎物的过程中,你当然会受到它的影响;另一方面,由于这种捕猎是主动自为的行为,你也在这一过程中通过步步紧逼影响了猎物的活动,甚至重构了它——最终的重构是,架起篝火,灼烧它,吃掉它。
或许,所谓双向的狩猎还有另一种可怕的可能性,猎人正在一步步走入猎物所架设的圈套……
以上一番胡思乱想,让我想到《精神政治学》一书结尾处所提及的“傻瓜”(或者叫小丑、呆子)。这个词翻译的有些直白。让我们看看作者的解释。
在数字化全景敞视监狱中,人们交往时会不自觉地屈从于统一的交往风格(作者所说的“环境威力法则”),以便达到最大程度的高效交流。比如我们训练自己的情商,学习各种交谈的技巧甚至是心理学技巧,这可能会造成的结果是:大家的说话方式交往方式慢慢都趋向于那种最高效的方式,也就是千人一面了。这里也有一个例子,我看了好多年的娱乐节目《奇葩说》,前两季的时候,还因为选手们各自不同的风格而时时惊喜。但越来越发现,为了更多的赢得观众的票数,为了节目的“精彩”(出于统计学依据的收视率),越到后来,节目中选手的说话风格论辩风格甚至姿态都慢慢趋于一致了……
另一方面,当你在学习种种沟通技巧的时候,你已经默认别人会为这一套技巧而打动、而买单;反过来,别人也在学习这些技巧和心理学,于是,你自己也一样会成为这些技巧的“适用对象”——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商品?
如果结论仅仅是如此的话,本书当然没有超出马克思异化理论的范畴,更没有超出波兹曼《娱乐至死》的范围。但作为生活在智能手机时代的韩国网红哲学家,作者自然想要往前多走一步。顺便一说,这家伙的名字非常便于记忆:韩(国)哲(学家)韩炳哲。先瞧瞧他对智能手机的精彩描述:
智能手机就是一种数字化的圣物, 一种最能对数字化表达忠心的圣物。作为主体化的工具,它和玫瑰念珠发挥同等的作用,在便携性方面,玫瑰念珠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智能手机。不论是玫瑰念珠还是智能手机,二者皆服务于自我检测和自我控制。通过将监视的任务委派给个人,统治提高了它的效率。‘点赞’(Like)就是以数字化的方式说‘阿门’(Amen)。
举个例子,我们最熟悉的伴侣的动作,是否就是他或她拨动手机的姿态?我听到过类似的观点,比如说智能手机已经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甚至我们已经因为随身携带的手机变成了“半机器人”。韩炳哲的观点让人眼前一亮:他将手机与中世纪信仰时代随身的圣物类比,由此强调了手机作为“自我监视”的功能以及它在当今社会的地位。
在工业社会时代,马克思的异化强调资本家通过外在的、工业化的劳动奴役工人的身体乃至灵魂。而韩炳哲的数字化全景监狱的不同之处首先在于,奴役的工具从机器变成了大数据。由于大数据甚至能做到比我们自己更了解自己,由于当今我们所有的行为举动几乎都在互联网和4G手机上得以记录,在这种情况下,作者认为,甚至“自由意志”也已名存实亡,我们都沦为数据之下的一个样本。其次,在工业时代的异化中,工人还有反抗的意念,但在数字化全景监狱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我们“主动的选择”:我主动买了手机,我主动接受了一切电子产品和通讯工具带来的便利,我主动要“提高自己”、“给自己充电”、“终身学习”——这就是韩炳哲所谓的“自我监视”,因此与边沁和福柯的全景监狱不同,数字化的监狱不单单能监视人的身体(摄像头,人脸识别),还能监管我们的灵魂。
总的来说,与《娱乐至死》一样,韩炳哲发现奥威尔《1984》中所预见的社会本质上虽不错,但在现代社会完全改换了形式。《娱乐至死》强调的是通过娱乐这一手段来控制人,《精神政治学》成书较晚,所以作者对大数据时代的最新动向了然于胸,因此得出的结论是:老大哥就在每个人的心里。当然,还有一个地方,韩炳哲将自我监控与新自由主义这个政治学术语相关:也就是说,新自由主义不过是资本剥削的新形式,而且是更为狡诈的形式。
当然,从最根本上来说,所有这些结论都无所谓“新鲜”——关于洗脑之后我们更为主动的屈从,历史上早有研究。但哲学作品除了结论之外,还应该更多地帮助我们理解当下的生活,或者是从另一个角度感受当下。比如书中,作者曾引用成功学家安东尼·罗宾斯的话:“如果您确立了目标,请遵从永无止境的改进原则。永无止境的改进原则承认人人都会感知到的永远进步的愿望。由不满和忐忑不安所导致的压力会变成动力。这是一种您生命中需要的痛苦。”但他的解释是:和训规社会希望人变成理性的、冷静的劳动者不同,当下社会懂得利用人的各种情绪,一个有情绪(甚至是痛苦所导致的积极进取)的人会更有效率的去工作、消费,更彻底地融入大数据之中。
我们常说的“上进心”,在韩炳哲看来,不过是资本剥削的另一种表现方式:自我剥削。我们每个人的“上进心”,最终不过是实现了资本最大幅度的增殖。
写到这里我似乎有点装腔作势故作正经了,那么用两个大大的问号来截断这些所谓“评论”吧。一、资本也是人类的创造,资本的增殖体现的应该是人类欲望的不断满足,这有何不可?也许韩炳哲秉承的是叔本华已降哲人们的说辞,认为欲望的盲目扩展会导致生活的盲目、沉沦,最终让我们变得的不幸福——这就引出了问题二:如果有人不单单自觉自为地追求这种数字化“监狱”的生活方式,并且,在韩炳哲们道出这种社会的“真相”后,依然不愿“悔改”,甚至认为自己当下的生活就是幸福的,认为自己的上进、努力就是主动的选择,哪怕它也成就了资本的增殖,又有什么关系?换种说法,这些人很可能会谴责韩炳哲们:你们认为这是监狱,这不过是你的定义!对我来说,它非但不是监狱,还是我浪漫的起居室,我奢华的客厅!羡慕吧!
这让我想到齐泽克所说的,新冠疫情给狂热的消费社会按下了“暂停键”。然而,那些被困在家的“疫情难民”们,很多人却表达了希望早点回归“正常生活”,早点回归工作与学习中的愿望……我当然有对当下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窃喜的权利,但我能嘲笑那些人吗?如果他们真的将那数字化的监狱装修的无比漂亮,甚至再也认不出那是监狱了,不是也挺好吗?
所以,我们一开始就提到的关键人物终于重新登场了:傻瓜。当大家都对某种生活模式感到习惯甚或信息不能自已的时候,我能不能做一个傻瓜?我能不能不遵循那些所谓的交往方式和沟通原则?我能不能不求上进?更重要的是,我有没有可能逃离这监狱?根本上可以这么说:我是否有不被同化的权利?
作为海德格尔的研究者,韩炳哲提到其晚期的“泰然让之”的说法。当下,我们的所谓休闲、娱乐也已经成为自我训练的工具(或者只是为资本增殖而忙碌的“课间休息”)——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游戏。要获得解放,我们不能遵循马克思的忠告去用生产力解放生产关系(这是一条不归路,恶性循环),而应该“利用无用之用”,以远离工作与消费的、不能转化为生产力的游戏来重获自由。
但作为一个双向狩猎者,我必须提醒自己:在考虑自我重获自由之前,首先要提醒自己不能重蹈覆辙。因为,技术一步步发展为数字化全景敞视监狱的过程,就是一个将“我觉得你应当怎样”慢慢实现的过程。在停止自我监控的同时,我该先试着放弃对别人的监控——当然这指的是与我有亲密关系的人。
书名《精神政治学》自然让人想到另外两本书: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其实该书可以理解为,对以数据手段,将以上两种倾向合为一股势力(它必将更为强大)的警惕:将每个个体泛政治化、泛经济化,以及将人的梦与潜意识、乃至灵魂功用化。韩炳哲这样总结:
在数据时代,总的来说,人们相信生命是可以被测量、被数字化的。…身体被装上传感器,自动接受数据。体温、血压、卡路里摄入、卡路里消耗、运动情况或者身体脂肪含量都可以被测量。…心理状态、情绪状况和日常活动等也都会被记录下来。…这个过程所积累的精准数据却无法回答“我是谁”的问题。…它使自我完全失去意义。自我被彻底分解成数据而失去意义。
这种“数字化的自由需要精神政治学”还一定的加速度才能赶上我们的自由意志。在它赶上来之前,我们能否幡然悔悟?能否意识到在这场狩猎中,我们作为猎人其实已经被猎物所选择、所追逐并即将被捕猎?我们能否彻底改变方向,不再亦步亦趋地跟着所谓猎物的脚步?
亚里士多德“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在我看来几乎成了一句诅咒;当前时代的“人要有上进心”这句至理名言是这句话的3.0进阶版——不过,去他的上进心吧,在猎物掉转枪口瞄准猎人之前,聪明的猎人也许早已察觉,遁入一片不为人知的数字荒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