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土地与土地上的老人
最近在读约翰伯格的《猪的土地》,知道他是因为《观看之道》,本以为这本书也是相似的文化批评之类,没想到是诗歌与短篇故事集。我在文学上没有什么审美的敏感性,但读这本书时却能在偶尔遇到一些投眼缘的文字时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比如我很喜欢《汤勺》这首诗,尤其是最后一段,灵动又朴实,散发着土地的味道:
汤勺
舀着热气腾腾的天空
带着胡萝卜的太阳
盐的星星
猪的土地的油脂
舀着热气腾腾的天空
汤勺
为我们的一生舀汤
为夜晚舀着睡眠
为我的孩子们舀着岁月
《风也在嚎》这部短篇里,刚刚杀完猪的爷爷正在宴请邻里,“我很想知道一万年前生活是啥样的。我常常想这个。大自然会是一样的。一样的树,一样的土,一样的云,一样的雪,一样落在草上又在春天融化。人们夸大大自然的变化,是为了让大自然显得轻松一点。”酒酣耳热时,爷爷说道,“要是像树上的乌鸦那样看着,我就想知道这些!”
农民年复一年随季节变化的劳作方式会带给他们什么样的对世界的想象呢?一万年来同样的雪落在同样的一片土地,历史对他们又意味着什么?死后的世界呢?劳动的意义是否和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习以为常的不同——为了金钱、名誉、个人发展或悠闲的退休生活,而也许就是生活与劳动,仅仅是它们自身而已呢?
在我认识的人里只剩下我的姥爷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了,在读这部二十世纪欧洲乡村生活衰亡录时,我的脑海里屡屡想起的却是姥爷的身影。姥爷的一生都在古老的中原大地、村子里那片河堤附近的土地上劳作。他已年过七十了,耕作的意义早就不是金钱或温饱——一年粮食的收成最多卖个两三千块,而姥爷的三个儿女早已成家立业,养老绝非难事。姥姥死后,他一个人依旧住在那座靠近河堤的房子里,堤岸上种满了蔬菜,那整整一大片都是他的菜园。曾经村子里还热闹的时候几家人都争着抢河边那片肥沃的土地,如今没有人再跟他抢了,一大片河堤只剩下姥爷还在形单影只地耕种着。菜园子大,养出来的菜也多,一个独居的鳏夫又能吃得了多少呢?吃不完的菜便成堆地挤在田地里,一棵棵翠嫩欲滴的白菜在地里发黄发臭——卖也卖不掉,在农村这些都不值钱,而来往于农村和城市之间的菜商呢,嫌这些大棚外面长出来的都不够标志。
所以姥爷拖着这具年已七旬的身体仍旧日复一日地劳作的意义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记忆里,我极少与他有亲密的接触,姥姥和母亲是我们之间相处的桥梁,姥姥去世后,我们之间的桥就断了一座。回忆起我们独处的画面,就只有很小的时候他带我去田里采豆荚的一幕。他用粗糙的手剥开豆荚,告诉我什么样的种子可以留作来年开春的播种。这应该是我关于农活唯一的知识了,而对于姥爷这样地道的农民来说,这样的知识还有很多很多,它们以某种独特的方式交织在他的头脑里。这些知识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它们一定与那种我从书本里借他人之笔得来的知识不同,可拥有它们的姥爷又会对这个世界抱有怎样的想法呢?他怎么看待自己日复一日的劳作?他怎么理解自己的村子年复一年的衰败?他怎么思考生活的意义?当看见雪花又一年如约地降临在这片土地上时,他会好奇一万年前是否有同样的雪花落下吗?我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好像这位老人如今的生活一样,孤独的、正在走向坟墓的。
当最后的血缘的联系也断了,我和这片土地之间又还剩下些什么呢?
而我依旧在以我熟悉和依赖的获取知识的方式,身居城市这片石屎森林里,尝试去理解他的落寞和我心怀的歉意。
“(农民的)保守主义并非在于权力而是在于意义。”
“他的生活条件、受剥削的程度和他的痛苦或许会令人绝望,但他难以想象让他熟知的一切有意义的东西消失,亦即他的生存意志。”(摘自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