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规创世纪 ~美术出版社一九六四年版《梦的宇宙志》拾遗~(上)
一 作为美术选集的宇宙志
一九六四年六月十日,《梦的宇宙志》作为“美术选集”的一册由美术出版社出版。A5大小,纸函装。封面是埃舍尔的石版画《羁绊》。用于封面及封底等的图版共计六张,正文中收录注有标号的一百三十张图版。定价为五百八十日元。
《梦的宇宙志》此后还收录于《涩泽龙彦集成》第4卷(一九七〇年八月十五日、桃源社刊)。与美术出版社的原文几乎无更改,后记和参考文献被删除,图版为三十四张。在涩泽的作品还没有文库版的七〇年代里,这套桃源社的集成薄利多销,涩泽的第一次欧洲旅行的资金也多半来源于此。一九七〇年也是安部公房、冈本太郎和横尾忠则活跃于大阪世博会的一年,同时也是三岛由纪夫自杀的一年。文库版(一九八四年十月四日、河出书房新社刊)附有新的文库版后记,图版由著者重新挑选,共计八十八张。中文版《梦的宇宙志》推测译自河出文库版。
经笔者计算,中文版删去了文库版正文中的图版五十张,并增添了三十五张,使全书的样貌有了很大变化。从图版带给日本文艺界的影响角度来说,这是版画家埃舍尔第一次被介绍给日本,它出现在《梦的宇宙志》的封面上。也是人偶师汉斯·贝尔默首次出现在日文出版物上(贝尔默的第一部画集也是涩泽翻译,作为超现实主义画家选集的一册被押井守发现,《攻壳机动队 innocence》的义体设计灵感就来自这里)。还有永井豪的《恶魔人》,芥川奖获奖者平野启一郎也提起自己的获奖作《日蚀》里的雌雄两性人直接源自《梦的宇宙志》。
本文的目的则是呈现一九六四年作为美术选集出版的《梦的宇宙志》的原貌,给想解开大魔法师涩泽的一些小小诡计的读者。而因图版量过多,本文只选取全书中占据一半篇幅的第一篇《关于玩具》。首先,请允许我根据严谷国士《涩泽龙彦全集 第四卷》卷末的解说,以及全集第十七卷的月报里收录的对本书责任编辑云野良平的采访,确认《梦的宇宙志》的执笔经纬。
一九六二年春,美术出版社的新锐编辑云野良平拜访了位于镰仓市小町的涩泽宅邸。云野从学生时代起就是涩泽的读者,也是为数不多可以清楚记得涩泽的处女作《萨德复活》中“蔷薇与乌托邦”这篇小论的论旨的人。云野询问涩泽是否可以以比如“魔宴之庭”或“默示录美术”为题给出版社的“美术选集”写一本书。涩泽当场爽快答应。
第二年三月,涩泽家里在这一年的三月一日牵好了电话线。涩泽打电话给云野,说执笔杂志《白夜评论》上的连载已经很忙碌,是否可以将过去在《白夜评论》志上连载作为原型稍作修改。《白夜评论》是由现代思潮社的社长,在萨德审判时与涩泽同列于被告席的石井恭二创刊的杂志。发行部数虽小,却是战后自由民主思想的据点之一。《梦的宇宙志》的原稿的第一篇来自杂志《现代诗》上的连载——“关于玩具”,其余部分来自《白夜评论》上以《情色断章》为总题目的评论。
涩泽在《梦的宇宙志》的初版后记里写到本书原本决定在现代思潮社出版也是由于以上的原因。而使这些原稿历经修改脱胎换骨成为美术选集的,或许是与云野氏的偶然相遇在发生作用。书名原本被决定为《梦的肖像学》,不久后被修改为《夢の宇宙志——コスモグラフィア・ファンタスティカ》。副题直译为中文则是“幻想宇宙志”,在这之前涩泽还考虑过用法文表记为cosmographie fantastique。正文本身也经过了大量的改写和增补,在结构上也有很大变动。苦心惨淡的改稿行为本身像本书所致敬的魔道先达稻垣足穗的独特的修改系统,也或许是这样艰苦的创世纪过程使本书成为涩泽心中自己的特别的著作。将劳动,生产与权力替换为游戏,消费和乌托邦,并为它们创造独立呼吸的宇宙。这又与同样精通法语为超现实主义心醉的另一位伪书编写者——花田清辉相似。《梦的宇宙志》中也提到了这位先达的《复兴期的精神》。
本书的图版也经过了精心周到的筹备。涩泽自己准备了一百二十一张图版,这个过程中“借用(读作剽窃)”了大量布勒东的美术论著《魔术式艺术》(L'Art magique 1957),并在与云野的商议中有所增添,还利用了美术出版社资料室所藏的文献。本书的封面也是其中之一。
二 图版异同
《梦的宇宙志》经历了由批评向美术选集的脱胎换骨。作为出典一向暧昧不分明,标记出典的引号外部也经常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文章,自诩“我的原创只有我的日语文体”的涩泽的著作,这部《梦的宇宙志》还格外亲切地标注了参考文献。通过参考文献目录还原这个违规创世纪的执笔过程自然是笔者最为关心的。参考文献中的法语书籍我无法确认(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考下图),日文文献里经历了再版或成为今天仍旧很好入手的文库版的,就只有约翰·赫伊津哈和弗洛伊德的著作。可以说,几乎都是B级(?!)书籍。换言之,这些书籍中以轻巧的形态活到二十一世纪的,甚至在出版半个世纪后拥有了中文版的,就只有这本书名极其魅惑的《梦的宇宙志》了。
进行这个工作途中读到出口裕弘译文中的齐奥朗。齐奥朗说“一只牡蛎为了制作自己的贝壳,需要让体重的五万倍的海水通过自己的身体。”《梦的宇宙志》大概就是这样的贝壳。涩泽承受了五万倍他人的著作穿行过他的笔尖。
在这里笔者将按照美术出版社版的顺序贴出第一篇的图版中中文版没有收录的部分。原本想附上一些解说以及图版与文本的联系,但最终觉得这些图版的魅力需要读者通过图版本身去判断和理解。毕竟作为一本以涩泽偏爱的版画为主的美术选集,《梦的宇宙志》就是以这样的形态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比如十六世纪的布拉格,畸形人,汉斯·贝尔默的人偶,机械时钟和炼金术士的工房...它们的诉说也在这本书的言说空间之内。还要说一句十分抱歉条件十分有限,使用了手机拍照,为了节省页面将单侧纸面拼贴在一起。
三 复数宇宙志
最后还要擅自推测美术出版社的《梦的宇宙志》的销量。它至今仍能用不到一千日元的价格入手,Q大图书馆里的两本《梦的宇宙志》都几乎被翻烂,我手上的是七六年的第八刷,可以佐证作为美术选集的《梦的宇宙志》的销量大约是可以做到六十年代在中古书店里随处可见的。
《梦的宇宙志》的中文版装帧令人惊叹不已。它似乎拥有着独立于21世纪空气的呼吸系统,是一部完整的伪书。于是我拜托朋友带给居住在乡下的我,把其中的两本分别送给了我的导师和我最敬爱的涩泽研究者。我的导师惊讶于它被其他国家翻译出版,毕竟这是一位法国文学的研究者在半个世纪前写下的出典不明确的伪书。随后涩泽研究者的迹上老师还发了推特说“亚洲的后(post)村上春树说不定是涩泽龙彦”。这条推特还被幻想怪奇文学的编纂者东雅夫看到并转发,这大概是我离群星最近的时刻。(证据被我放在了我唯一的那篇日记里)相信这些图版比我在这里做的一些简单介绍更能说明这部宇宙志的性质。两天前在图书馆的新书区看到河出书房的新书,书名大约是《从十四岁开始的宇宙论》,也期待着这本涩泽可以被寒暑假在家里百无聊赖拼高达看动画的小学生读到。
突然想起《恶魔人》动画里的接力赛跑。涩泽龙彦生涯的全部工作,说不定就是传递了这样一个接力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