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上海,战时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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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纷纷的雨,于堇的狐步,黑化的穆时英,国际饭店高耸而阴沉似剪影的画面……《上海之死》用细节及变化的节奏呈现了战时上海的缩影。
上海纷纷的雨,于堇的狐步,黑化的穆时英,国际饭店高耸而阴沉似剪影的画面……《上海之死》用细节及变化的节奏呈现了战时上海的缩影。
我拿起这本书,读完了第一章,才看到别人说,它是《兰心大剧院》的原著之一。这便使我对《上海之死》更感兴趣一些。其实,没有这个噱头,《上海之死》对民国细节的还原,也足够吸引读者读下去。
细节的丰富
1941年的上海,太平洋战争之前,英美人划界自居,《上海之死》中,女主角于堇是一位名演员,受邀重回沪上,担任话剧《狐步上海》的女主角。这部剧,开场,灯光集中在女主角身上,“是于堇有名的背式出场”,她念出第一个长长的吟咏式的句子——“上海,你这建筑在地狱之上的天堂”。
陈丹燕在采访上海市民关于战时上海的印象时,曾写下一句话“那时候的上海,似乎随时都有暗杀”,枪声,枪声,枪声,血,血,血,因此连美国人魏斐德都选择这时期的恐怖活动写下一本名著《上海歹土》;张爱玲虽然对政治没有兴趣,在她笔下,轰炸、暗杀、封锁一样不少,是战时上海的标配——“电车停了,马路上的人却开始奔跑,在街的左面的人们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们奔到左面。商店一律地沙啦啦拉上铁门”;落水记者金雄白洋洋六七册的《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多次谈到76号的杀人行迳 ,“是报复”,重庆来的人,杀了汪伪的人,人家总归要报复的。上海的暗战血光汹涌,连着开战初期已被炸成烂西瓜的闸北、江湾,那些无家可归的中国人,地狱是曾经这座远东最伟大的都市上海的别称。
这样的上海让虹影“深夜走过国际饭店门口”,不仅觉得夜色迷人,“好像还看见几十年前,各国人等在这里斗智斗决心,激烈搏杀”。于是一本《上海之死》诞生了。
这样的上海,当于堇再度回归时,看到十六铺码头上竟然还飘着国旗,难道仍然有八百孤军在这里与敌人战斗?走近了,才看见“旗上面带着一条黄带子”,那上面的字是“和平反-共建国”,日本人恶心汪伪的把戏。虹影在书后特别感谢“止庵和他的母亲林伟,给了我许多当年也在孤岛的亲身感受”。这些细碎的片段,一点点丰富起一本历史小说,令读者如临现场。
还有黄仁宇迁居海外数十年仍然不忘的弹簧舞厅。是于堇与日本海军军官套话时跳舞的舞厅“嵌木地板下用汽车避震钢板做支托,跳起舞来人会产生微微的弹跳感”。在舞厅里,各色人等汇集,有于堇这样的女间谍、女演员,也有大批的日本军官,还有效劳汪伪的魑魅魍魉,甚至安排了胡兰成这里大谈“战难和亦难”。(小说中唯一以真名出场的历史人物)
雨,是整本小说情节带动的润滑剂。“上海的马路,像一个织妇的手把细丝般的水掂捏成一束,从路角汇集到铁阴沟盖,汨汨地流下去。下水道被泡过后,潮气升出,带着磷火的划光,幽幽地流动在四周。”《紫蝴蝶》《苏州河》都拍过这样潮湿的上海,难怪娄烨会选择《上海之死》。
女明星的原型
于堇刚出场,熟悉的感觉便扑面而来,我努力回忆她的原型是谁。
是英茵。她是《大公报》创始人英敛之的女儿,其兄英千里,也曾是北京地下抗日团的一员。我最早知道英千里的故事,来自他在《传记文学》中的自述,讲在北京地下工作,后被宪兵队逮捕,经历种种毒刑——水刑是其一,灌水之后拿木棍压迫腹部,血水从七窍而出,反复昏死。
《蛰居日记》记载女明星英茵的故事。“在电影圈,英茵并非很大牌的明星,她一共演了二十来部电影,不少是作为配角的;然而,英茵的成就不仅是局限于银幕,她在话剧舞台,更创造了多个深入人心的经典角色。一九三七年六月,由宋之的编剧,沈西苓导演,业余实验剧团演出的四幕历史剧《武则天》,在上海卡尔登戏院连演两个月,在话剧界,英茵的名字于这个夏天节节升温。一九三八年青鸟剧社筹演《日出》,曾有过合作、对英茵有良好印象的欧阳予倩,邀请英茵来演女主角交际花陈白露。演完《日出》,英茵前往重庆,又参加演出了《上海屋檐下》、《民族万岁》、《残雾》等几出话剧。”(《新京报》:《英茵,也将柔情酬知己》)
英茵有位男朋友叫平祖仁,是国民党江苏党代表,后在上海进行地下活动。绡红在《英茵的故事另一章》中转述项美丽(Emily Hahn)《中国之于我》的内容:
1938年,邵洵美说服项美丽借出租界住宅的一层用于发报,“有一天,项美丽的朋友、英租界警察局副局长马尔考·史密斯不请自来。他们在楼下喝茶聊天,突然,他惊异地四处看看,说:你的收音机开着吗?我有个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人在开短波……又来了,你听到吗?项美丽自然也听到了。她赶忙打开收音机,迅即上楼去警告那些人。”
邵洵美的儿子后来回忆住在项美丽家的游击队员时,他说:“就是平祖仁他们。平祖仁是国民党江苏省代表。”
金雄白在《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也写过他,被76号逮捕后不久遇害。因此许多人相信英茵不仅与平祖仁是情侣关系,还是有特殊联系的情报人员。因为她与平祖仁关系密切,受到了日本宪兵的盘查,“最后,她给朋友留下自己的丧葬费,独自走进当时上海最高的二十四层大厦国际饭店。她必然从十层的窗口朝下看过一眼,这曾经是她爱恋的地方。转头她吞下鸦片、烈酒、安眠药……毒性三倍,她毅然赴死,是殉情,也是殉国。”
在小说最后,于堇也在是国际饭店同上海告别。
于堇朝他们一笑,笑得很骄傲,然后一个转身,这个动作她在香港练得最熟:一个快速鱼跃……这个姿势可以使她的体位在空中一直不变形。
南京路街中心躺着于堇的尸体,她跳得很远,鲜血流了一地,头颅后裂开,惨不忍睹。
那时候的上海,曾经当红的那些女明星的故事,也沾染了血色。郑振铎《蛰居散记》战后在日本出版时,曾引起轰动。写下《扬子江奔流不息》犬养健(汪伪政权早期的“合伙人”)在书中感叹,读了《蛰居散记》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曾经绑架日本首相之子的郑苹如是重庆派来的间谍,难怪丁默邨对她的态度暧昧又掩饰,杀得很不情愿。郑苹如被小报以“万宜坊之花”称呼,轻浮的口吻掩不掉对这位女孩子殉国的敬佩。
徐来嫁给唐生智之弟唐生明之后便息影了。1938年,蒋特诏唐生明面谒,给了他来上海潜伏的任务。唐生明是个习惯了花天酒地的贵公子,他对于上海任务的危险只犹豫了一下,可是一想到可以重回上海,马上便同意了这项任务,于是他带着太太徐来重回沪上。徐来便这样,与女助手张素贞(军统)一同随唐生明往返宁沪,带回情报。
番外:前传《紫蝴蝶》
娄烨眼中的上海,永远在雨季中。湿漉漉晦涩不明。如果《兰心大剧院》是他对上海的回归,那么早先的《紫蝴蝶》可以看作是其前传。
《紫蝴蝶》是娄烨眼中的上海城市历史文化变迁。他让章子怡在剧本中过足了瘾,邻家小妹、纺织女工、舞女、接线员、女特工……那些经典的,反复出现在民国小说与日常生活中的女性职业交织在章子怡身上,由着她那张素净的,带着一丝倔强的面孔,演绎。
上海的动荡不止暗杀的激烈,还有学生运-动的激情。刘烨与李冰冰这对情从,在雨中约会,看电影,听唱片,慢舞,镜头也像被雨水打湿而锈蚀了一般,画面平静,一转过来,便是学生运-动的亢奋。
如果将《紫蝴蝶》《兰心大剧院》联在一起播放,那可能是1931到1945年上海的样子。其中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