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猫故事集》，读的过程就是纯粹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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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红
周末那天我丈夫去门卫处拿快递，回来后说：“你买的书到了。”我常网购书籍，买书如山倒，看书如抽丝，书一摞摞堆在家中各处，对新来者也就失去了一睹为快的雀跃心情，因此没有立即起身去查看那批书籍。
过一会儿见门口柜子上放着那摞新到的书，面上第一本叫《捉猫故事集》，心中嘀咕一句：“什么时候选了这么本书……”我拿过来，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买这本书。
去年的一天，我经过一棵鲜花盛开的苹果树下，看见一只肥猫栖在最低一根树枝上。他凄惨的喵喵叫，我便停下脚步，问他哪儿疼。
肥猫告诉“我”，刚才睡觉时不慎让胡须夹在树干和树皮之间了。现在连头也不敢动一动，一动就疼，而且怕把胡须揪掉。他的胡须可是很神气的呢。
“我”略微掀起树皮，帮助肥猫的胡须得到解脱。肥猫很高兴，表示要报答作者的好心。
“……看起来，你正在找什么东西。”
“说对了，猫。不过，我要寻求的，恐怕你帮不了我。”
“也难说。”
“我在寻觅让孩子们开心的故事，可是还没有找到。”
肥猫大叫起来，“故事？我可多得是！”
叙述就这么开始了，虽是猫与人的对话，却是自自然然坦坦荡荡。老实说我理解这个。平时在公园小径，在人行坡道，在绿茵茵草坪，我也时常碰到毛色各异的猫只不紧不慢走过，神情淡定步伐雍容，显示出它们和我一样是同属于此地的居民。作者无非是碰到了一只被夹住胡须的肥猫。
下面的故事，就全是这只肥猫讲的啦，他可真有两下子，从第一个故事《会求雨的猫》开始，我根本就放不下手中的书！虽是猫讲的故事，讲的可不全是猫，肥猫对附近的动物都相当熟悉，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了如指掌。除了动物们，还有两个金发小姑娘，她们尚处于那个能够理解动物，能同动物说话的年龄，有资格和动物们一起成为故事的主人公。
我该怎么形容这些故事的魅力呢？很好玩，这是肯定的。它们不停地惹我发笑，有时候自己笑起来还不够，还要捉住我丈夫，把一些段落念给他听，然后他也咧开嘴笑起来。比如这个：
一只爪子受了伤的狼恳求姐妹俩让自个儿进屋歇歇。姐妹俩在下雨天不能出门，很闷，也很渴望有新的玩伴加入，但是狼的名声太坏了，即便他说自己变好了，是只善良的狼，她们也不敢轻易相信他。
姐姐苔尔菲娜说：“他的样子挺和气的，但是别信这一套。你想想《狼和小羊的故事》……”
妹妹就去质问狼：
“那只小羊羔，您又怎么说？对，您吃掉的那只小羊羔呢？”
狼并没有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吃掉的小羊羔，是指哪一只呢？”
他讲这话时非常平静，就像说一件极其普通、极其自然的事情，那种清白无辜的神态和声调，真叫人脊背发凉。
“什么？您还吃了许多只？”苔尔菲娜高声说，“哼，真说得出口呀！”
“我当然吃了许多只羊。我看不出有什么过错……你们呢，你们也没少吃吧！”
这话没法反驳。就在今天午饭，一家人还吃了羊腿呢。
看到这里，我默默地笑了起来。我一直认为给儿童读的书，最好有点幽默的元素，因为孩子们太喜欢笑声了。遗憾的是许多作品中的笑声是不自然的，作者像在故意挠你痒痒，生硬地催促你笑。这本书可不是这样，它的笑声来自生活原本的形态。生活原本就蕴藏着笑声。当人们很诚实地对待生活，平静地指出真相，自然而然就会有很多好笑的东西。笑完了你还会停下来想一想，感觉脑海中一些顽固的秩序被打破了。
小姑娘的爸爸妈妈也时不时在书中冒下头，他们当然是和我一样乏味的大人，常常不能理解小孩，大人与孩子之间会产生矛盾。但作者没有把这种对立写得剑拔弩张，势不两立，就是寻常父母与孩子之间那种很真实的，有隔膜也有温情的关系。
比如，爸妈惩罚苔尔菲娜和玛丽奈特的方式，是把两个小姑娘送到梅丽娜姑妈那儿去住几天。
梅丽娜姑妈是一个非常凶悍的老太婆，嘴里的牙齿掉光了，下巴长满了胡须。小姐妹俩到那村子里去看她是，她总是亲她们，她的胡须扎脸就够讨厌的了，她还不断掐她们的脸颊。她就喜欢逼她们吃发了霉的面包和奶酪：那是留给她们吃，放久了长毛的。此外，梅丽娜姑妈还觉得两个侄女很像她，断言到不了年底，她们就会长得跟她一模一样，这让小姐妹俩一想就觉得太可怕了。
对儿童心理有着怎样的了解才能写出上面这段文字啊！以上全是站在两个小姑娘的角度来感受的，试想一下换成梅丽娜姑妈，或者任何一位古板的成年人来叙述上面的事情，指不定要对梅丽娜姑妈的爱大唱赞歌呢。成年人对儿童自以为是的喜爱，在儿童心中激起怎样的感受，这段文字俏皮又不动声色地写出了二者之间的悖谬。
对马塞儿·埃梅的评论，很容易把视线聚集在他古灵精怪脑洞大开的故事上。的确《捉猫故事集》每一篇都好看好玩，但他的好又是远远超出故事层面的。这使我思考起真正优秀的，气质纯正的儿童文学究竟该是怎样的的呢？《捉猫故事集》无疑位列其中——老实说我直在心中遗憾，为什么没有在女儿小时候发现这本书呢？我简直能够想象出这本书带给她的欢笑与启迪。小时候读到一本好书，那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埃梅是法国国宝级的儿童文学作家，他的童话故事早已进入法国中小学课堂。三十多年前也已经有了中译本（书名为《小姑娘的动物伙伴》），可惜我没有遇到，也使得女儿的童年错过了这本书。
气质纯正的儿童文学，在我看来要具备这样几个元素：
1、 故事
听故事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在人性丰沛的童年期这一天性表现得更加突出。如果说儿童文学有什么是区别于与成人文学的，故事性恐怕算其一。成人文学可以讲故事也可以不讲故事，但儿童文学最好首先用故事来满足孩子们。
小孩子是最不挑剔的读者，通常只要有故事就足以吸引他们。
2、 人物
但是，真正好的儿童文学，不会仅仅满足于故事。一位好莱坞制作人每次见到编剧都要说：“不要告诉我故事，告诉我人物！”这一点上文学艺术是相通的，没有人物，故事就不会有真正的生命力。《捉猫故事集》一篇篇读下来，我感到埃梅的成就与其说是那些异想天开的故事，不如说在于他塑造的形象。他笔下农庄附近的动物们，每一个都有鲜明的存在感：挠一挠耳朵就可以求到雨的猫咪阿尔丰斯，恳求与姐妹俩一起玩耍的狼，远方来的豹子，大白牛、大花牛、黄鸭子、狗、猪、小白鸡、黑公鸡、老天鹅……他们排着队从书籍的字里行间走下来，走进读者心中。一本童话书，塑造出丰富的人物群像，每一个人物都有自己个性化的语言、心理活动与性格特质，牵动读者去关注他们的命运。
3、 氛围
我们知道侦探小说都是以情节取胜的，但世界闻名的法国侦探小说作家乔治·西默农这么谈论过他的写作经验：
在开始创作一部小说的前两天，我常常先捕捉一些氛围……我可能会记起某个春天，可能是在意大利的某个小镇上，或者是法国外省的某个地方，又或者是在亚利桑那州……然后，渐渐地，一个小世界会出现在脑海里。
童书同样。它要有故事情节，但真正好的儿童文学，也一定是件精美的艺术作品，会携带着自身的气息与氛围。《捉猫故事集》之所以好，在于它的奇思妙想都落实到了具体而微的细节上：对话、风景、食品、光线、颜色、气味、词语……所有这些都会营造出故事氛围，并赋予故事以诗意。一个想象的世界由此有了纹路肌理，那种真实生活的质感。
我一直有个偏见：没有风景描写的小说不是好小说。我心目中优美的儿童文学，一定不能缺乏大自然的元素，大自然同时具备诗意与力量。《远方来的豹子》这篇中，豹子从遥远的非洲来到庄园，他威风凛凛主持了庄园里很多桩正义，正义主持完毕便恢复了爱玩耍的天性，带动全庄园的人玩得不亦乐乎。一个暑假姐妹俩骑在豹子脖子上疾跑如风，熟悉了方圆三十公里的每个角落。
可是随着季节进入深秋，豹子开始思乡。
进入11月，冷雨寒意袭人，狂风吹落残留树上的枯叶。豹子没有那么大精神头了，感到浑身僵硬。
“平原、树林，到处都是那么凄凉。在我们国家，每逢下雨，就眼看树木、叶子生长，到处变得更绿了。这里雨很凉，到处凄凉，一片灰暗。”
“你会习惯的，”鸭子说，“不会总下雨，过不久就会下雪了，到那时，你就不再说旷野一片灰暗了……雪像白色的绒毛，跟鸭子绒毛一样纤细，把一切都覆盖了。”
当豹子终于见到平生第一场雪：
一天早晨，豹子醒来浑身发抖，觉得比往日还要冷，他走到窗口，像近来每天那样往外张望。窗外一片白，院子、园子、一望无际的原野，全白了，还在下着鹅毛大雪。豹子高兴得连声吼叫，跑到院子里，他的爪子插进松软的雪中，一点声响也没有。雪花极薄极轻，落到皮毛上几乎毫无感觉。他仿佛重又看到夏天早晨的灿烂阳光……
这只豹子在雪地里越跑越远，再也跑不动了。他躺卧在雪地，犹如睡在他从来没有睡过的柔软的床上。当朋友们找到他，他说：“我连皮毛里都觉得冷。”然后永远闭上了金黄的眼睛。
一个故事，这么欢快，这么优美，又这么忧伤。
4、 价值观
农庄就像一个社区，动物们和姐妹俩一家是这个社区成员。这个社区发生的故事遵循生活自身的逻辑，但在整体基调上，这是一个温情脉脉的爱的世界。
黄鸭子想要出去看世界，以为姐妹俩不会支持，没想到她们说的是：
“鸭子，刚才你说要去旅行……”
“对，苔尔菲娜和你，好像不大喜欢我这种念头。”
“嗳，正相反！”苔尔菲娜高声说，“甚至可以说，我要是你，明天早晨就动身。”
“明天早晨，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
鸭子想到这么快就要启程，心情十分激动。他展开翅膀，跳到玛丽奈特的罩衫上，不知道怎么亲热才好。
“对呀，”苔尔菲娜说，“干嘛拖拖拉拉不走呢？有了计划，就必须马上干。要不然，你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总是讲呀讲呀，事情拖上几个月，忽然有一天就不再提了。”
“这话倒不错。”鸭子说。
这段对话，有没有使你想起当你要去追求一个梦想，朋友鼓励你支持你敦促你，让你心里冒出一股股暖流的滋味？
成年人的书可以只提出问题。提出的问题可能是人生无解的困境，作者给不出答案，也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而童书是要对人生给出正向指引的。它传递一些恒定无疑的价值。现实中，肥猪要被做成腌肉，不会有大白马来帮他安上翅膀逃掉。现实没有那么好，但优秀的童书试图把人类努力的方向告诉你，如尊重生命，富有勇气，相互支持……作家把这些闪闪发光的价值赋予故事，也就把种子种在幼小心田了。
我的客厅被书籍环绕，但我一头扎进了肥猫的故事中。必须说，读这本书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纯粹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