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达卢西亚的血痕
1936年8月19日凌晨,随着一声枪响洛尔迦永远离开了他在诗里咏唱的那片故土,在逮捕处决他前,原右翼组织的国会议员阿龙索这么对他母亲说:“他用笔比那些用手枪的人带来的危害还大。”诗歌无法阻止奥斯维辛却第一次让他们承认了诗歌在面对坦克的碾压时所展现的那份勇壮是连刽子手们也要感到恐惧的。我想洛尔迦生前评价聂鲁达的那句也同样适用于他自己“离死亡比哲学近,离痛苦比智力近,离血比墨水近”,他的诗篇无论纵深广度,意象如何繁绮,如何在密集的死亡意象里还残存着一点孩子气,他归根结底践行地依然是诗歌是肉体的延展,精神维度的六分仪,和音乐一样,是不可见欲望的记录,是超过一切艺术家爱的遗物。1935年他是怎么投身意志的?在排演荒诞剧的同时席卷入各类政治活动,声援艺术家,谴责暴政,为入狱诗人呼吁。他在《歌集》里谈到诗歌的痛感,说真实的诗歌是让人流血的,诗人倾注的是爱在词语上而不是一些声响,在这一层上诗歌就是爱,痛苦的灼人燃烧。“我知道。望眼镜是用来学习的。/我知道,可是我并非/为看美丽的天空而来,是为了看浑浊的血河。”希尼在他《舌头的管辖里》说在对追求形式这一想象力的纯粹而无私的认知过程中,任何渊博智力的干预都会构成诗学上的破坏,冒犯表达本身在立法上和行政上的权力。洛尔迦嘲讽的是毫无痛感的诗人,艺术不是遵循,一张把某种更好的现实示范出来的现成地图,而是凭直觉即兴创作这一现实的素描。当诗歌想到它自己的自娱必须被看成是对一个充斥着不完美、痛苦和灾难的世界的某种蔑视,那么抒情诗那种活力和逍遥,它对于自己的创造力的品尝,它那快乐的张力等等,都将受到威胁。人类艺术作品中最奇怪的品质就存在于那无法愈合的伤口愈合的过程中。想到洛尔迦和博物馆学者博尔赫斯那场对话我都要发笑,见面时洛尔迦模仿这位远道客人,庄重地谈到美国的“悲剧”体现在一个人物身上。“是谁?”博尔赫斯问。“米老鼠。”洛尔迦这么回答。所有的艺术,尤其诗歌,如果被锁在博物馆里成为任人观赏的展品,那么它将毫无作用。洛尔迦的“巴尔卡”剧团的理念就是“把戏剧搬出图书馆,离开那些学者,让它们在乡村广场的阳光和新鲜空气中复活。”显然他做到了,在洛尔迦的诗里我能找到希尼诗歌里的沼泽地,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蜜蜂,茨维塔耶娃的花椒树。安达卢西亚的月亮是那么美,风是那么的黝黑、灼热又浸透橘树花的香气。“月亮,月亮/身着晚香玉的时髦撑裙”“你无法提前穿过那些花冠/因为空气会溶化你的糖的牙齿/也不会在抚摸羊齿草难以捕捉的叶片时/没有抚摸象牙的那种惊惧之感”他所描写的安达卢西亚是那么的神秘,像天使掬着的一捧泪滴,滋润在玫瑰和晚香玉的氤氲里,像前卫的凯尔特童谣,既有Zabadak的神秘又有美狂乱的狷介。他笔下的修女像是拉图尔画里的抹大拉和戈雅画里玛哈的结合,有肃穆端庄也有情色。“她的心都碎了——/她那充满甜美香草的心/哦,无边延伸的草原,高悬着十二轮指太阳!”,他笔下花神的殉道透过乳房上鲜红的两个窟窿和雪白乳汁的流淌,而她的肩背长出成千上万条树的血脉,在雪野上六翼天使们三呼神圣。诗人像战士一样展露自己伤口的同时还有颗孩子的心,还记得他临死前被要求做临终祷告,他哭泣的像孩子一样说:“我妈妈全都教过我,你知道,现在我忘光了。””他的孩子视角写的诗近乎在昭示他早死的命运。《被水所伤的男孩》写到惊心的话语“去看那被水之暗器/刺穿的心脏”而且“我想要我自己的死,满嘴都是!”我最喜欢他的《小男孩斯坦顿》,在这首诗里我们几乎能同时回忆起自己在老家阁楼的那个下午,是如何感受露水沾湿了窗户,萤火虫如何逃窜,所有生命的微茫和思考的闪念是如何熠熠发光的。“我的孩子,斯坦顿/在午夜巨蟹座从过道上滑落/与档案的空壳蜗牛交流/它活跃至极,满载云朵和体温表/带着夜莺啄食苹果搬的纯粹激情在那巨蟹出没的房子里/白色墙壁在星光谵妄的注视下破裂/而在最小的马厩里,在森林的交叉路口/一年来有光焰屡屡凋落/我的悲伤在下午汨汨流淌/当你的亚宁成为两堵空茫茫的墙/你的双臂成为两个国度”洛尔迦描写英雄俨然他自身的写照,英雄是无厩的月牙,火焰的天使,穷街陋巷的枪击,赤裸的皮肤,从玫瑰中提炼的一柄斩死的利刃。洛尔迦的英雄是哈莱姆王,是被视作扒手的吉普赛,是在火山边缘喝着银色威士忌并穿越熊的冰川吞咽心灵碎片的人,他们黝黑的皮肤下绽放出浑浊而愤怒的血,浸染巨蟹座天月的双钳,激荡在刀锋和山岳的胸膛里。“为了发现无限的面具/要去寻找中心的伟大太阳/它化为嗡嗡响的一簇/那轮透过树林滑行的太阳/当然不会遇到一个仙女。”洛尔迦的力量,他自己命名为魔灵的冲动,像极了尼采的酒神,巴塔耶的内在体验,但是洛尔迦更纯净,他生命的理想和抒情全部化为最后死亡的一撇鲜血,是眼泪和血液的交响乐,他渴望永生,和重新发明语言还有哪些描绘来世的神性诗歌不同,他重新唤起涌动在体内的血河傍晚的星夜,安达卢西亚的灵魂的曙光汇入血液和眼泪交融的大海熊熊燃烧起烈焰,艺术绝不仅仅是任由管辖这篇土地的人来安置它们处于道德化和合法性上的某个定点,它是悬而未决在永恒轮回里面对血戮一次次地摆动它的钟摆。诗歌和想像艺术的巨大悖论是历史性的残酷,阿赫玛托娃说在流放诗人的房间里恐惧和缪斯轮流值守,而在魔灵里,无限是可能的,它让一切杀伐都变得苍白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