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翁》小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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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导言
《伊翁》篇的副标题“论《伊利亚特》”揭示了它的题材。这部归属于早期的对话在苏格拉底和诵诗人伊翁之间展开,后者在厄庇道洛斯举行的阿斯克勒皮奥斯神庆典之上拔得头筹。就文本内容而言,我们可以试图借助伊翁向苏格拉底诵诗的请求(530d5-531a1,536d5-e1),将其划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交代了伊翁在厄庇道洛斯的胜利与二人对于好的诵诗人的看法,伊翁自诩通过为荷马增色(κεκόσμηκα)来获得众人的称赞。第二部分中,苏格拉底试图揭示伊翁不擅长解读其他诗人,仅仅擅长解读荷马的缘由。最后一个部分当中,伊翁试图重新为诵诗与技艺建立联系。苏格拉底通过考察后指出,作为诵诗人的伊翁仅仅是因为荷马的力量所激发,凭借神意而非技艺得以擅长赞颂荷马,并因此仅仅是荷马的赞美者(Όμήρου έπαινέτην)[1]。
二、引子
530a1-b5 伊翁宣称自己并非从故乡以弗所到达雅典,而是在厄庇道洛斯的阿斯克勒皮奥斯的祭典上拔得头筹而到来,他将这种胜利归结为神的保佑。苏格拉底则称赞伊翁“说的好极了”,并同样希望在泛雅典娜赛会上获得成功[2]。
530b5-531a1 苏格拉底阐述他对于诵诗人的“羡慕”:①将自己打扮(κεκόσμῆδαι)得漂亮;忙于与杰出的诗人打交道,不仅②熟悉他们的诗句,③也把思想理解得通透[3]。在他看来,诵诗人一定要将使人的思想传达(έρμηνέα)给观众[4]。相比之下,伊翁认为自己的能力在于解读荷马的丰富与精到,为荷马增色(κεκόσμηκα)[5]。
三、苏格拉底考察伊翁(一):诵诗技艺的来源
531a1-531d10 伊翁对赫西俄德和阿克洛库斯的诗歌并不熟悉,只会解读荷马。(P1-1)苏格拉底首先考察在赫西俄德与荷马所论相同与不同的事情上,伊翁解说得同样好[6]。(P1-2)对于赫西俄德与荷马所谈论的占卜,伊翁解读得没有占卜者好[7]。(P1-3)(如果伊翁是一个占卜者,)占卜者既能解说说法相同的事情,也能解说说法不同的事情。(P1-4)伊翁不能解读其他诗人,而荷马的题材和他们的类似(谈论战争、人们、诸神与人、诸神之间、天上与冥府的关系)[8]。(P1-5)伊翁认为,他们与荷马作诗的方式不同,(P1-6)而荷马作诗更好[9]。
531d10-532c9 (P2-1)苏格拉底以算学和医生为例说明,①判断讲得好与讲得不好的是同一个人,②这个人拥有特定的知识/技艺。(P2-2)因此,如果有人谈论同样的事情,总是同一个人判断讲得好与不好——如果不能判断出谁讲得不好,就无法判断出谁将得好;(P2-3)这个人在判断好与不好上都擅长。(P2-4)伊翁认为关于同样的事,荷马讲得好,其他诗人讲得不好。(P2-5)伊翁能够判别谁讲的好,谁讲得不好;(C2-1)伊翁既擅长解读荷马,也擅长解说其他诗人[10]。(P2-6)由于伊翁谈论其他诗人就像睡着,而谈论荷马就立刻醒来;(C2-2)伊翁不能凭技艺和知识解说荷马。
532c10-536d5 苏格拉底提出,如果技艺是整体,那么探究这些技艺的方式就相同[11]。他以作画、雕刻为例,说明在这些技艺当中不存在只能解说一部分而不能解说其余的人。同样,在演员和诵诗人当中,除去伊翁之外,似乎也不存在只擅长解说一部分而擅长其余的人[12]。
533c5-535d5 苏格拉底首先指出,伊翁对于荷马的解读来源于神的力量的激发。他以磁石作为比喻[13]说明,正如磁石吸引铁环,并将力量传到给铁环,使得它们相互吸引一样;缪斯赐予某些人以灵感,然后获得灵感的人(诗人)凭借灵感,被神依附,作出美妙的诗歌,从而感召其他人(533e5-534a1)。其次,在这一过程当中,所有被附身的人陷入迷狂,失去平常的心智才能作诗(534a1-d5)。第三,如果诗人能够凭技艺作诗,那么他能够做好所有体裁的诗;相反,神对诗人像预言者和占卜者一样,夺走他们的心智。因此,字字珠玑之言实际上是神通过诗人对人言说的结果[14]。特别地,诗人仅仅是神的传译者,神借助最平庸的诗人来说明这一点(534d5-535a5)。
(P3-1)诵诗人作为诗人的传译者,就是传译者的传译者。(P3-2)诵诗人在诵诗的过程中也陷入迷狂,神志不清醒(535b1-535e1);(P3-3)诵诗人也同样感染了观众[15]。(C3-1)因此,观众是最后一环,诗人则是最初的环,通过所有这些,神吸引人们的心灵到他所意愿的地方,力量也环环相扣[16]。(P3-4)由于一位诗人被一位缪斯所吸引;而诵诗人为诗人所掌控[17]。(C3-2)因此,伊翁长于颂扬荷马,凭的不是技艺,而是神意。
当然,伊翁并不接受他简单地被界定为“没有知识,仅凭神意”,而是试图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通过自己的表演来试图说明自己所拥有的技艺。但是,苏格拉底进一步诉诸对技艺的考察,否定了伊翁所具有的知识。
四、苏格拉底考察伊翁(二):诵诗人的技艺
536e1-539e5 (537a1-c5)苏格拉底通过让伊翁背诵驾车的段落试图证明,(P4-1)驾车人因为其驾车技艺,相比医生更适合评判荷马所说的内容是否正确[18]。(P4-2)神赋予每种技艺以理解特定活动(ergon)的能力。因此,(C4-1)凭借一种技艺懂得的东西不能凭另一种技艺来了解,对所有技艺都如此。
随后,苏格拉底对前提(P4-2)进行了更进一步的说明。(P4-3)①一种技艺是关于某些事物的知识,②不同的技艺是关于不同事物的知识。如果不同技艺关于相同事物,就无法判断技艺之间是否相同。
因此,根据(C4-1),只要不拥有特定技艺,对于技艺的事情的言辞与行动,就不能准确判断。苏格拉底进一步以医生、渔人、占卜、战争的片段为例,试图说明诵诗人相比拥有技艺的人而言,并不适合进行判断[19]。
539e5-542b5 在这里,伊翁给出了与前文推论完全不相同的解释,“苏格拉底,我得说,全部(都适合诵诗人评判)”。他拒绝向苏格拉底给出关于诵诗技艺的段落[20],试图强调自己知道男人与女人、奴隶和自由人、被统治者和统治者适合说什么话(540b5)。然而,苏格拉底通过船长与医生的例子强调,诵诗人并不比拥有技艺的人更知道该说什么话。
面对这样的逼问,伊翁诡辩认为,诵诗人拥有将官的技艺,并且进而认为将官的技艺与诵诗人的技艺相同[21]。然而(P5-1)并不是所有好的将官都是好的诵诗人,而好的诵诗人似乎都应该是好的将官。为了破解这一点,苏格拉底从普遍性的论证转向了伊翁本人,试图说明他本人仅仅诵诗而不掌握军队。伊翁辩护道,以弗所被雅典人所统治,不再需要将官;且雅典和斯巴达不需要外国人做将军,因为自己的将军已然够多[22]。(P5-2)苏格拉底通过援引外邦人成为将军的例子证明,伊翁本人并不拥有技艺;(P5-3)他进一步说明,以弗所的城邦本身原来就是雅典人[23]。因此,在苏格拉底最终看来,伊翁宣称其拥有技艺的说法,实际上属于“不诚实”。在“不诚实”与“富有神性的”比较之下,伊翁最终选择了后者[24]。
参考文献:
1. 《伊翁》,王双洪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
2. 布鲁姆,《柏拉图<伊安篇>解》,载《巨人与侏儒:布鲁姆文集》,张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3. Plato, Fowler, H. N., Lamb, W. R. M., & Bury, R. G. (1921). Plato ,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Vol Ⅷ. New York; London; W. Heinemann.
4. Plato, Cooper, J. M., & Hutchinson, D. S. (1997). Complete works. Indianapolis, Ind: Hackett Pub.
注释(自己瞎写的东西,如果看着这些东西想喷的话您还是干点更有意义的事情比较好):
[1] 苏格拉底的这一探寻或许具有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方面,荷马的作品对各种探讨关于人与神的知识,是希腊人最主要的教育来源,正是荷马(及其作品)所具有的重要地位,使得伊翁作为诵诗人不仅能够被希腊城邦所颂扬,更能仅仅“诵读荷马就足够”(531a1-5)让他获取名声与金钱。因此,对诗人及其颂者不拥有真正技艺(或知识,这在《伊翁篇》当中并没有被区分),仅仅是因神意而陷入迷狂创作诗歌的批评,实际上延续了《申辩》(21e ff.)与《斐德若》中的批评思路。另一方面,诗歌仍然是某种介于人与神之间的事物,将神意传递给人。这或许意味着,通过哲学家的改造,诗歌仍然能够在城邦当中起到重要的教育作用。
[2] 这段话或许揭示了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医神与雅典娜的关系是什么?王双洪的注疏认为,神秘性的医神与象征技艺的、本土的雅典娜相对立,前者象征对于人身体的医治,而后者象征对人灵魂的医治。正是这个原因,苏格拉底在《斐多》当中才会(在死前)提到“欠医神一只鸡”的论述。但是,如果遵从这种对于身体的彻底否定的路径,我们一方面无法说明哲学生活何以有价值,另一方面无法说明为什么苏格拉底要宣称“我们欠医神一只鸡”的说法——将其仅仅视为一种对医神的不懈,并不是一种非常好的视角。在我看来,诗歌与教育(对灵魂的医治)的关系一定程度上为斐多所证实(苏格拉底梦见作诗,以及哲学对仍然活着的人的拯救,二者在结构上(循环结构)和内容上(都关切教育的核心问题))是一致的。但是,不同之处在于,医神与诗歌的联系并不是直接的,而是需要通过雅典娜(技艺)来进行修正。正是要这样做,才能够使得诗歌为哲学服务。见《斐多》,61a1-10,118a5-10.
[3] 这里实际上是对于伊翁的反讽。第一点侧重于强调诵诗人所表现出来的外在的美;第二点强调他们所拥有的记忆力(对比539e5-540a1),苏格拉底批评伊翁遗忘了之前论证中得到的结论,而这一批评的核心在于第三点;第三点即“理解”诗人的诗句。但如果要试图理解诗人的诗句,某种意义上就需要对诗人所谈论的内容拥有知识。当然我们看到,伊翁并不具有知识。如果我们大胆地解读,某种意义上最适合担任“诵诗人”角色的并不是伊翁,而是哲学家。但是,这里会和上一个论述有一定冲突(因为如果诵诗人要被放在“教育护卫者”的位置上,那么他们似乎应该是“把握”到知识的——但实际上,护卫者仅仅拥有的是正确的意见)。
[4] 与535e5-536a5对勘,“诗人是最初的环,中间环是你,观众是这最后一环;通过所有这些,神吸引人们的心灵到他所意愿的地方,力量也环环相扣”。
[5] 需要注意的就在于伊翁的解释路径和苏格拉底的解释路径是相反的。在苏格拉底这里,诗人是诵诗者获得荣耀的前提;而在伊翁这里,诵诗者对诗人的“增色”才是最重要的。然而,在没有知识的情况下,这种“增色”何以可能?这是伊翁所面临的重要挑战。
[6] 译者指出,伊翁的回答是具有模糊性的。对于第二个问题,他“承认两者说法的不一致,但是并未说明怎么解读不一样的诗歌”,即未必是“(对荷马和赫西俄德)解读得一样好”。
[7] 苏格拉底在这里改换了提问方式,并不是在探讨赫西俄德与荷马两人关于占卜的部分,伊翁对何者解读的更好,而是在问占卜者和诵诗人相比,谁对于两人笔下的占卜的事情(无论是相同还是不同),更能解说的好(这里并没有在试图谈论“比较荷马和赫西俄德”,而是单纯指向“占卜”)。
另一值得说明的事情是,在布鲁姆看来,占卜,与诗歌类似,都是某种“沟通神与人的技艺”。这里额外预设了一个前提,即占卜与诗歌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技艺,且伊翁本人并不具有这种特殊的占卜技艺。
[8] 译者指出,战争在荷马笔下的重要性,导致了540d5 ff.中伊翁提出他作为出色的将军。
[9] 注意这里的“好”。在第一组论证和第二组论证当中,苏格拉底将“关于相同与不同”的解说替换成了“关于好和不好”的解说。
[10] P2-5不能直接推断出C2-1。合理的推断应当引入P2-1,即既然伊翁能够判断谁讲的好,谁讲得不好,那么他就应当拥有知识,而拥有知识就意味着他能够做好他的活动(这一预设是被P2-1②所隐含的)。另一个隐含的前提是,诗歌技艺是一个整体(这被532d及后续论证所补充)
[11] 这里的概括省略了聪明人(sophos)、诗人、演员与诵诗人和普通人的对立。这一对立,在布鲁姆看来,是理解伊翁篇的关键问题。
[12] 然而没有回答的问题是,为什么解读诗歌能够与作画、雕刻等其他技艺构成类比?我们似乎得首先承认一个前提,即诗歌是对于某些的模仿(mimesis),这与其他技艺的例子是一致的。
[13] 布鲁姆区分了“磁石”与“赫拉克利斯石”的两种说法,特别说明了欧里庇得斯与大众意见的对立。
[14] 苏格拉底在此处的证明仅仅是第一步的(证明了诗人作诗的能力来源于神,即“磁石赋予最开始的铁环以力量”)。
[15] 苏格拉底在这里的问题,及伊翁在这里的回答额外地强调了外在性的因素(伊翁关心的是从他的观众这里获得钱财)。
[16] 这里省略了补充论证,舞者等人斜挂在缪斯吸引的铁环周围。
[17] 缪斯是个别的,因此无法实现真理的普遍化,而仅仅能通过一个缪斯-一个诗人-众多诵诗人来将个别的意见进行普遍化,这也就是荷马-伊翁的作用。这也从反面强化了磁石作为“赫拉克里斯石”的意义。因此,哲学家的使命不仅仅应当将“磁石”所象征的缪斯改换为具有普遍性的善,更应当以自我的探寻而非单纯的吸引,以神赐予的技艺而不是神的直接发言,以一种更高的迷狂(《斐德若》)来实现对于知识的追求。
[18] P4-1与P2-1②不同之处在于,第一,苏格拉底在给出了诗人也不具有技艺的论述之后,转而已经开始对诗人笔下所写的内容是否正确开始了质疑。因此,这里的问题从赫西俄德与荷马的“不同”和“何者更好”,转向了“荷马所写并非真实”的可能。第二,这里已经开始强调技艺之间的排斥性(技艺是关于特定对象的,而不存在关于同一对象的不同技艺)。
[19] 布鲁姆对柏拉图在这里的论述相当不满。他指出,这些片段的真实意涵并非《伊翁》当中所援引的那样,而是探讨另外的问题(政治、神)。他试图说明的是,苏格拉底试图不仅否定诵诗人真正理解了荷马所表达的含义,而且否定了诵诗人(甚至是诗人)在这种事情上的论断。因为,适用于诵诗人的论证,在这里同样也适用于诗人。对比《理想国》,599c-600e.
[20] 或许,不存在这样的段落。
[21] 伊翁试图给出一种“主导性技艺”的论证方式,但是他的论证仍然停留在与其他技艺想类似的层面。毋宁说,这种技艺相比其他技艺而言,虽然在大众意见当中更为高贵,但是与其他技艺似乎并不具有(至少在苏格拉底的表述当中)并不具有本质性的区别。并且,伊翁的这一尝试仅仅是诡辩(立刻被苏格拉底的论述所化解了)
[22] 非常诡异的一点是,伊翁在541c这里的论述似乎暗示,将官更能比诵诗人获得荣耀,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能够说好的诵诗人是好的将官,即折射出诵诗人的技艺是比将官更为高明的技艺呢?
[23] 当然从这里来看,可以试图构建出一种循环。伊翁-伊奥尼亚-以弗所-雅典的关系当中,与其说蕴含着的是伊翁对于雅典传统的背离,似乎引入医神的伊翁反而代表了传统,而倒不如说是苏格拉底(或柏拉图)对于雅典传统的某种革新。
[24] 评判第三部分的论述时,伊翁似乎陷入了波勒马霍斯的困境——从等同于其他技艺的角度定义诗学(poesis),类似于从技艺的角度定义正义一样陷入困难。但不同之处在于,正义可以一定程度上被理解为一种关于整全安排的主导性技艺,但诗学一方面是具体的技艺,另一方面又是关于整全的,并且又同时面临着苏格拉底所提出的“迷狂”的挑战——并不是某种真正的技艺(或者说,对所表达的内容缺乏真正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