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的人类精神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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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任意一本世界科幻史,乌托邦文学势必将成为读者无法回避的一个门类。以詹姆斯·冈恩的《科幻之路》为例,在这个门类下,早在威尔斯登场之前,我们便已经会看到琉善、乔纳森·斯威夫特、托马斯·莫尔、康帕内拉、培根和伏尔泰等人的作品,而奥拉夫·斯塔普尔顿的名字,足以在这条脉络下留下里程碑一般的痕迹。
该作首次出版于1930年,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一方面,人类的科技迅猛发展,世人对未来的关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雨果·根斯巴克和他的“scientifiction”的成功正是在这个阶段取得的,并且为后续的黄金时代奠定了基础;而另一方面,一战的阴影尚未消散,资本主义刚刚遭受了一轮重锤,而世界正在走向新的危机。在这样的背景下,斯塔普尔顿的这部作品兼具了两方面的反思:它既拥有黄金时代的那种积极的展望,也在深刻地反省人类文明的内在矛盾,并探索着人类的未来和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
翻开该作的第一印象有两点:其一,它以未来人的说教口吻来复盘叙事者所经历的未来社会,以未来的乌托邦作为今日的明鉴;其二,在故事中,没有具体的人,只有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成为主人公的描写对象。这两点是传统乌托邦小说的共同特性。书中一共讲述了十八代人类的兴盛和衰落,在第四代人类之前,一直都遵照这样的模式。前四代人类各自对它们的前代的缺陷做出了一定的改进(或者说,在前人的基础上得到了进化)。在这里,我们可以认为:斯塔普尔顿在做的,仍然是早期乌托邦作家们一直在实施的社会实验,但是在这里,斯塔普尔顿的实验却并不是成功的:每一代人类最终都会因为某些原因而衰落、凋亡。不论人类如何试图完善自身,兴衰的轮回都是命中注定的。这让故事获得了浓厚的宿命论味道。
而从第五代人类开始,事情有了明显的不同。从这里开始,真正的科学技术出现了,而非古早乌托邦之中那些为了服务于瑰丽奇想或政治寓言的荒诞奇观(诸如琉善的《一个真实的故事》中从男人的大腿中繁衍出来的子孙)。掌握着先进科技的人类开始利用基因工程技术、人工智能技术和创造超级大脑,甚至利用航天技术前往外太空,以期摆脱不可控制的命运。在这里,斯塔普尔顿正面回应了正在世界范围内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的技术革命,从而把小说从元科幻(Proto-SF)带到了科幻的道路上。这在无意间也迎合了同时代的技术官僚主义者(technocrat)和科幻爱好者们的追求——要知道,文中提到的基因工程、人工智能和航天技术,在1930年都还尚不存在,因此可以被视作最超前的技术想象。也难怪威尔斯和克拉克都会高度推崇斯塔普尔顿了。
同时,小说也摆脱了古早乌托邦文学中对于完美制度和理性主义的歌颂,用丰满的科学知识和深刻的哲学洞察绘声绘色地构建起每一代人类的社会面貌。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不再是沉闷乏味的社会景观描写,而是富有生命力的人类演化,而讲述者的口吻又颇有吟游诗人的气质。“青春”一直是作者反复书写的主题,而相比古早乌托邦而言,《人类向何处去》也是具备青春的活力的。很多科幻作家都是在十几岁时阅读了这部作品,被其中超越想象力极限的展望所感染,从而将目光投向未来的。
在故事的末尾,人类终归未能摆脱宿命,止步于第十八代末人。但到此为止,瑰丽壮阔的人类文明史已经在我们的面前徐徐展开到了画卷的尽头。作者向我们呈上了一个存在主义的结局,直抒胸臆地表示:即便人类在宇宙的历史中不过是沧海一粟,人类自身的卑微的存在也足以构成宇宙壮阔沙漠中的一粒瑰丽砂砾。这种反省过后又再度发出的悲壮礼赞,让作品成为了一部关于人类精神的史诗。一方面,这回应了一战之后知识分子们的精神困境,而另一方面,这诗篇所散发的美感,则让后世的科幻作家们长久地效仿它,影响了包括C·S·刘易斯、阿瑟·克拉克、H·P·洛夫克拉夫特、弗里茨·雷伯等知名作家,并孕育出了《童年的终结》《太空漫游》乃至《三体》这样的杰作。
《人类向何处去》是一部超越时代的作品。时至今日,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书中二十亿年人类史的闪光之处,其中甚至也不乏对现今社会的深刻洞见。在当代,伴随着《三体》的走红,有大量的科幻作者都在尝试复现同样的宏大叙事,但是这些模仿大多有形无神。如何透过它的叙事,有力地回应始于这个时代的人类未来,才是这类文体真正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