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契百代心灵,会通古今精神 从《柏杨版资治通鉴》谈古典今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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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用大白话的现代汉语,全译了卷帙浩瀚的《资治通鉴》,籍由文字障碍的扫除,帮助读者打开禁锢于古老话语中的丰沛宝藏。
文/黄伟斌
现代文明的每一次突破或修正,都离不开对古典文明的深入挖掘。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就是一场提出当代问题,向着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寻求答案的返本运动。以赛亚▪ 伯林、哈耶克等当代思想家,则回到启蒙运动的起端,挖掘观念史的源头活水,重现汲取自由的创造力量,修正现代思想的迷失。
古典之所以重要,古典之所以不可不读,正在这种寻本与启示的意义上。
今日中国思想界已经超越了五四以来全盘反传统的激进思维,重新追溯中国文明的古老源头,通过对古代典籍的挖掘和整理,对古代文字和制度的考证和辨识,重现诠释古典思想,以当世苦厄向历史追问。这就是孔子所谓的温故知新。冥契百代心灵,会通古今精神,把古典教育作为人格培养和文明复兴的基础,引导各个年龄和社会层次的人群重新阅读经典,为中华复兴灌注古典的文明精神。
处于现代世界而倡言读古典,困难在于古典语言屡经演变,与现代汉语差别太大,难以理解。古典学以语文学的训练为基础,古典学研究必须以扎实的语文学训练为基础,语词典故的训诂、词意概念的流变、语法结构,等等,都需要学者皓首穷经的研究。而对于普通读者和许多其他领域的研究者来说,不可能花太多的时间在训诂和注释等工夫上面。如果有一种办法可以帮助这部分读者,既可以利用古典文献,而不需要对照注释逐字阅读原文,善莫大焉。这个办法就是“古文今译”。
把古文翻译成当代读者能够理解的语言,并不是自现代白话文运动以后才有的事情。司马迁在写作《史记》的引用《尚书》时候,就已经运用翻译法,把其中奥义不易理解的远古文字翻译成当时(汉代)能够理解的语言。
目前,已经有大量古代典籍被翻译成现代白话文,如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国古代名著全本译注丛书》、台湾三民书局《古籍今注新译丛书》等,影响还是比较大的。这些翻译成现代白话文的古代典籍,为读者提供了学习经典的新选择。
我手头的这套《柏杨版资治通鉴》就是这样一部古文新译的有趣作品。柏杨用大白话的现代汉语,全译了卷帙浩瀚的《资治通鉴》,籍由文字障碍的扫除,帮助读者打开禁锢于古老话语中的丰沛宝藏。
相比于市面上其他白话文译本,《柏杨版资治通鉴》有几个特点,值得今后从事古籍今译工作者借鉴。
首先,《柏杨版资治通鉴》在专有名词和古代制度词语翻译上,采取现代化的手段,与现代名词和制度结构对应。如“弘文馆”直接翻译为“皇家研究院”、“国学”翻译为“国立贵族大学”、“太学博士”翻译成“国立中央大学教授”,使得唐代学术机构容易理解;他把“大漠都督府”翻译为“大漠军区”、“引驾”为“警卫员”、“礼部尚书”翻译为“国务院文官长”、“中书舍人”翻译成“立法院立法官”、“记室”为“机要秘书”,使得唐代官制变得清晰可辨;有些专有名词保留了原称呼,但括号添加的注释不仅好懂,还令人莞尔一笑。如武则天还是李世民的小老婆的时候,是“才人”,柏杨没有直接翻译这个名词,而是加了个淘气的注释:“小老婆群第十六级,正五品”。把专有名词现代化,或者加上现代化的注释,乍一看,觉得突兀,但整本书读下来以后,就能够对历朝历代的官制结构、社会结构有了一个很全面的了解,并且,这种基于现代背景的理解,精确程度八九不离十。
其次,柏杨翻译这部宋代典籍,运用了精彩、精确的现代观念。他主要采取了三种办法。第一种办法,对一些现代名词作中性化处理,用来对译古代观念。比如,柏杨翻译“胡人”这个词的时候,就用了“洋人”一词。你能说他不准确吗?如果把“洋人”一词去除“侵略”、“敌对”“外来政治经济文化之载体”等近现代史附加的概念意义,所谓的“洋人”,只是人种不同、文化与风俗不同,用于翻译“胡人”这个历史概念,不是非常合适吗?这种翻译法还能够祛除当年为这一人群取名“胡”时带有的文化优越感。第二种办法,寻找中性概念,对译包含分歧的古代概念。比如,在叙述民间叛乱时,司马光一般都是用“贼”字来称呼的,这是中国史书代表正统观念的处理办法,但与现代政治观念格格不入,但是,用新史观的“起义军”翻译,也不是很合适,古代频繁发生的民间叛乱,有些与“义”是不沾边的。柏杨在处理该词的时候,采用了非常中性的“民变军”的概念对应,非常妥帖。第三种办法,用现代含义概念,直接替换古代概念,因为,这些概念,在古代,表达得还不精炼,而现代汉语中,已经有很精炼的概念词汇了。例如,公元647年,李世民在与群臣总结政治经验,他认为自己有五点做得很好,其中第五点,“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柏杨翻译为:“自古以来的政治领袖,都是大汉族沙文主义,轻视蛮夷,只我对汉人和蛮人,同等看待,所以蛮夷部落依靠我如同依靠父母。”相比之下,柏杨比李世民讲的精炼多了。
再次,柏杨不是简简单单的翻译古代典籍,而是进行了创造性的转化。中国古书中,有很多尊君卑臣、尊男卑女的东西,迷信愚昧、残忍虐杀的内容比比皆是。所以胡适一直要说对这一类文化糟粕进行“胜残去杀”的改造。柏杨写《丑陋的中国人》,也是出于这种看法。《资治通鉴》中,此类糟粕也比比皆是,但在古文全译中,总不能把这类文字直接删除吧。柏杨就采取了一种新颖的处理办法:他学司马光的“臣光曰”,在相关内容下,加上了“柏杨曰”。《资治通鉴》是总结政治经验的治乱之书,柏杨运用现代政治理念,对很多政治事件进行点评。比如,他在评论李世民去世前发布的一条阴险的任职文件,将徐(李)世勣贬为叠州军区总司令,针对这份任命的背后阴谋,柏杨曰:“我们并不责备李世民恶毒,也不责备李世勣逆诈,而只责备封建专制的政治制度,使历史上一位名震千古的伟大君王,和一位名震宇寰的伟大将领,竟爆发出如此丑陋的内幕。那是一种把说谎当成美德,把城市当成罪恶的制度,互相用动人的言辞欺骗,谁对谁都没有真话,领袖和干部走在一条钢索之上……思念及此,至为惊骇。”在《柏杨版资治通鉴》中,此类评论,确实起到了清凉的作用,让我们既能欣赏这部古代经典的精妙,又能冷静下来思考。因此,“柏杨曰”,曰的就是为什么要阅读古典,曰的是要使古代典籍涉及的材料,关联与时代相关的大问题,关联更大的义理问题,关联对古典问题提出新的解释,成为建构现代文明的古典资源。
当然,这部《柏杨版资治通鉴》也不是完美的。我还是要提几点意见,希望能提供从事古文今译的专业人士参考。
首先,关于部分重要典章制度和风俗习惯的专有名词,在译文之后,最好备注原有名词。比如,在649年,李世民去世之后,蛮夷部落“听到消息,都悲哀痛哭,依照各自风俗,剪去头发,用刀划脸割耳,地上血迹斑斑。”查原文:“闻丧者皆恸哭,剪发、剺面、割耳,流血洒地。” 剺面是当时西北少数民族的一个习俗,在涉及丧葬、送别、俘虏、讼冤时,都有以刀划面表达情绪的习俗。刚好我在读本书前几天,读了杜甫《哀王孙》诗:,其中就有“花门剺面请雪耻,慎勿出口他人狙。”一句,就与本词相关。如果在译文之后,加个小括号,把这个词备注一下,占不了多少篇幅,也不影响阅读的流畅,何乐而不为?
还有一个问题,中国古典文学往往通过排比等手法的运用,朗朗上口,成为名篇。这些句子,在翻译成白话文之后,韵味全失,就像很多中国古诗词,翻译成外文之后,汉语韵文的味道就荡然无存了。如果采用庞德的办法,完全意译,实际上是一种再创作,不管意境和内容,其实跟汉语古诗没有什么关系了。古汉语翻译成现代汉语,也有这一类的问题。我的建议是,遇到这一类的文字,需要进行判断,如果现代汉语读者还是能够很好理解的,是不是不要翻译成白话文。比如,684年骆宾王起草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其中名句叠出,引起武则天惜才之意。其中,有些句子接近于现代汉语,如“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试观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柏杨翻译为“新坟上的泥土还没有全干,六尺高的孤儿已不知道托付给谁!”和“不妨环顾今天帝国,究竟是谁家的天下!”翻译是准确的,但韵味就差了很多,如果武则天读的是这样的白话文,可能就不会有惜才之意了吧。这一类文字,是不是一定要翻译成白话文呢?还是有商榷的余地吧。当然,《资治通鉴》是史书,司马光也没有追求以文笔优美取胜,这一类问题并不严重。但如果其他古典美文翻译成白话文的话,就值得斟酌一番了。
总体来说,这部《柏杨版资治通鉴》是柏杨高深的古典学术功力的体现,它在古文今译方面达到了明白可喻的要求,在内容准确传达方面,达到了学术普及化的要求,再加上出版社精心制作了数量惊人的地图,配上精确有力的“柏杨曰”点评,本书总体达到了很高的水准,远远超出当前市面上品类繁多的《资治通鉴》译本,也为其他古典的今译工作树立了一个很高的标准,我想,在很多年之内,难以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