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冲笔记
我一直宣称令狐冲是我最爱的金庸小说男主角，最近重读了一遍《笑傲江湖》，更加确信这个观点，甚至可以说他是我最爱的小说男主角。今天就让我来系统论述一番对冲哥的爱。
1、 我觉得令狐冲性感迷人，而这种性感正来源于人物的复杂性和层次感。 令狐冲到底是风流浪子还是纯情痴男？ 我试图分辨他是草食系、肉食系、菜包肉系还是肉包菜系，读到后来渐渐领悟，他是又纯又欲，肉包菜包肉包菜，宛如一颗洋葱——表面浪荡不羁，内里深情缠绵，再往下剥呢，深处又是冷清超脱。
书里常借他人之口说令狐冲是浪子，所谓浪子，不外乎好酒、随性、不拘泥。金庸对他的外貌没有细致描写，反正不是绝世大帅哥。他讨女孩子喜欢，全凭自己的魅力。 仪琳单恋令狐冲，绝望的初恋，又焦急又气恼，忍不住地流眼泪。令狐冲不知道她为何流泪（或许隐约知道），当即长叹一声。仪琳果然忘了自己的伤心，连忙来关切令狐冲。令狐冲暗中得意，这是他在哄小师妹的多年实战经验中得出的办法。 这一招转移注意法对任盈盈也用过一次。盈盈因为小师妹的事情生着闷气，令狐冲自知理亏，书中写道：
对付盈盈，他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是既无话可说，最好便是什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法子，是将她心思引开，不去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背上的伤痛。盈盈果然十分关心，过来低声问道：“碰痛了吗？”令狐冲道：“还好。”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脱，但令狐冲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的伤口，只得任由他握着。
令狐冲很聪明，不只是过目不忘的book smart，而是对人事充满洞察。他大概是金庸笔下最懂女孩心思的男主角。或许是孤儿的缘故，他也很感性，常常流泪，对他人的一点善意都铭记于心。敏锐而多情，浪子in a good way，自然可以掳获仪琳、任盈盈、或许还有蓝凤凰等一众女孩儿的芳心。
2、 与此同时，令狐冲又深情如斯。金庸花许多篇幅写他对小师妹的一往情深。每当陷入危机或身受重伤之际，小师妹的影像就会如回光返照一般闪现他的脑海。 被关在杭州地牢里，脱身无望之时：
一想到岳灵珊，心头蓦地一痛，伤心绝望之意，又深了一层：“我为什么只想有人来救我？这时候，说不定小师妹已和林师弟拜堂成亲，我便脱困而出，做人又有什么意味？还不如便在这黑牢中给囚禁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最好小师妹仍然和以前一样，最好这一切事都没发生，我仍和她在华山的瀑布中练剑，林师弟没到华山来，我和小师妹永远这样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哎，田伯光、桃谷六仙、仪琳师妹……”
令狐冲到底爱岳灵珊还是任盈盈？一个是青梅竹马的白月光小师妹，一个是出生入死的性情娇娇女。中学时代读，我是坚定的小师妹派，还大放厥词，令狐冲对任盈盈是报恩多过爱情。过了这些年后再读，又有不同的体悟。
电影When Harry Met Sally里面，男女主角分别失恋，两人有过如下对话。
Sally:I don’t miss him. I really don’t. Harry:I miss her. Harry:Not even a little? Sally:You know what I miss? I missthe idea of him.
我看令狐冲也是这样，到了后半段，小师妹早已嫁做人妇，他爱恋着的不是小师妹这个具体的人，更像是the idea of 小师妹。对令狐冲来说，小师妹不只是白月光，而是一个乌托邦般的意象，代表着崩坏动摇之前天真的世界——回到华山做大师兄，师父师娘仍严厉慈爱，而他仍可以在瀑布中和小师妹练冲灵剑法——可是，回不去了。
3、 金庸在后记里讲，令狐冲苦恋岳灵珊的时候是不自由的，只有“对岳灵珊的痴情终于消失了，他才得到心灵上的解脱”。
令狐冲绝症不治，方证大师劝他入少林派，便可传授他《易筋经》内功疗伤。
但便在此时，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腆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什么英雄好汉？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言念及此，口中干渴，只想喝她几十碗烈酒，什么生死门派，尽数置之脑后，霎时之间，连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灵珊，也变得如同陌路人一般。
绝境之下，心胸始大。摆脱对小师妹的痴恋，也是逐步获得自由的过程。但细究起来，令狐冲倒不是突然开窍，他本性里就有冷清超脱的部分，只是后面才慢慢显现。用文艺腔来讲，令狐冲是底色孤独。他的这种个性，早在思过崖岳灵珊和他冷战那段，金庸就埋下伏笔。
令狐冲道：“我便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对我这样？当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师妹，你……你……拔剑在我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我……我也是死而无怨。”
岳灵珊仍是气愤而娇纵地道：我再也不来理你，永远永远不睬你。
令狐冲踏上一步，道：“小师妹，我……”他本想说：“我确是没叫六师弟去向师父师娘告状。”但转念又想：“我问心无愧，并未做过此事，何必为此向你哀恳乞怜？”说了一个“我”字，便没接口说下去。 岳灵珊道：“你怎样？” 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怎么样！我只是想，就算师父师娘不许你教林师弟练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恼我到这等田地？”
作为一个热忱的言情小说读者，我觉得金庸这笔twist真是绝妙，三言两语剥出令狐冲性格的好几面。令狐冲知道“哀恳乞怜”哄小师妹可能有用，但他不想这么做。就算是艰苦卓绝单相思，也决不卑微，不愿意有半点勉强。这一点上，倒是任盈盈和令狐冲心意相通，都崇尚“两情相悦，贵乎自然”。
这又可以讲到作者和角色之间的距离。这一步犹疑、住口，对角色来说是一个不假思索的行为，未做多想，倘若这时候冲进书里问令狐冲，你愿意为赢得小师妹的爱付出什么，他定回答：一切。然而作者（角色的上帝）知道未来故事的展开，在背后暗笑：你才不是呢，以后你就知道了。 此时令狐冲这个角色尚未完全自觉自主，但本性里自由的种子会慢慢发芽，使灵魂逐渐舒展。
4、 对我这种顽固的女性主义者来说，令狐冲的最大魅力就是没有爹味。 令狐冲的毫无爹味可能与他成长的环境有关：生理上的爹早早去世；精神上的爹岳不群渐渐疏离，露出狰狞的面目；任我行想拉他入教当他精神二爹/岳父，也被断然拒绝了。反而是几个女性角色，尤其是师娘和仪琳，对他只有爱而无索求，更深刻地塑造了他的成长。 和林平之不同，令狐冲不是一个沉重的角色，既没有国恨家仇，也没有权力欲望，连那条命也在一次次死神擦肩中看开了。 他像他的剑法一样轻盈灵动。
令狐冲和任盈盈的浪漫关系是很摩登的，常颠覆性别的刻板印象。任盈盈三番五次救令狐冲，不是英雄救美而是美救英雄。令狐冲晓得盈盈喜欢他，也知道她是魔教妖女，但他从头到尾都没试图感化或是劝导盈盈，让她脱离魔教和他在一起。他只是在见识过偶像崇拜的高压统治后，和盈盈说了自己的决定：“我绝不愿意加盟神教。”
前几天看了奥斯汀小说《艾玛》改编的新电影，颇为感慨。我是奥斯汀忠实粉丝，现在仍是，只是终于不再迷恋达西先生式的奥斯汀男主角。达西先生/奈特利先生们的爹味当然是好的爹味，他们站在高地，淡定而优雅，带领女主角作出正确的判断。但我不行，芳香四溢的爹味也不行。我读这么多年书，大概就是为了不要找一个教我做人的男朋友（我当然也不要教他做人，各做各的就好）。 令狐冲或许情感上不够洒脱，对初恋念念不忘，但他轻盈自由，浑然天成，教我如何不爱他。
5、 令狐冲 as a man 令我心动，令狐冲 as a human being 则给我很多鼓励。 《笑傲江湖》是政治小说，多少腥风血雨皆因对“权势”的追求和贪婪而起。金庸借冲虚之口道：
“权势这一关，古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难过。别说做皇帝了，今日武林中所以风波迭起，纷争不已，还不是为了那‘权势’二字。”
对权势的追逐往往假借正义之名，野心越大，名头就越抽象越像那么回事儿。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搞权力斗争，意识形态战线不能忘。所以华山派权力内斗，要上升为剑宗和气宗之间的理念之战；左冷禅岳不群之流为个人的权力欲望驱使，亦要假借“魔教人人诛之”的正义集结号；就连日月神教，一面高压统治，一面还要逼人高呼“文成武德，泽被苍生”。 因此《笑傲江湖》也是解构的小说，解构道义，解构正邪两立，甚至到最后连性别也是假的，也被解构了。对既定道德体系的解构在令狐冲一系列的个人境遇中展开。他是权力游戏的局外人，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缘际会被不断地卷入，愈发看清权势斗争的虚伪和龌龊。
并肩作战之后，向问天要和令狐冲结为兄弟，令狐冲稍作迟疑，又想：
“我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结交为友，多交一个向问天又有何妨？这人豪迈洒脱，真是一条好汉子，我本来就喜欢这等人物。”俯身下拜，说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礼。”
令狐冲是一个天真的人，一个靠直觉行事的人。他在一次次具体的道德情境中做出自己的选择，以此来对抗抽象空洞的意识形态之争。 解构抽象而宏大的道德正义，不等同于彻底退回到个人，也未必就是犬儒和乡愿。即使不做“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仍可以在具体的事情上作出判断，为具体的人仗义执言——我关心我所能关切的身边的人，我实践我所相信的此地的正义。 我从令狐冲身上得到启发，也备受鼓舞。当然，他绝不会强迫他人认同这一套理念，就说了他毫无爹味嘛。
6、 小说的最后，令狐冲卸下恒山派掌门，任盈盈离开魔教，二人退出武林，封剑隐居。这对盈盈当然是最圆满的结局，与相爱之人远离江湖险恶，琴瑟和鸣。她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
“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而令狐冲呢，金庸在后记里说：“本书结束时……盈盈的爱情得到圆满，她是心满意足的，令狐冲的自由却又被锁住了。或许，只有在仪琳的片面爱情之中，他的个性才极少受到拘束。” 我想，这不是男女有别，也不是令狐冲爱得不够深，而是可怜的爱的本质。爱、自由、正义，这些都是好东西，却往往存在张力，难以共有，只看各人心中那杆秤如何排列。
从杭州地牢中逃出来，令狐冲孤身一人，悄立湖畔：
自觉一生武功从未如此刻之高，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寂寞凄凉。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过去数月被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的。独立溪畔，欢喜之情渐消，清风拂体，冷月照影，心中惆怅无限。
令狐冲从风清扬那里习得独孤九剑时，不过是聪明少年学会一门上乘武功。之后被师父逐出师门，与魔教人士往来，数次陷入绝境，经历这许多波折消耗，此刻终于脱离险境，武功盖世，却如此寂寥冷清，独立于世。 这是令狐冲的独孤时刻，心性和剑法终于合二为一。彻底的自由，伴随着最深的孤独。
令狐冲将自己锁在了任盈盈的身边，而没有选择成为思过崖上又一个风清扬，心里大概也是愿意的。仍有好酒，有心意相通的伴侣，“从此不问外事，专生儿子”，也足够快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