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记
好的版本源流研究,可以解决许多烦难的问题,粗粗完成却错漏百出的版本研究,又会误导一般的学习者和研究者。如何在这些传世的、甚至不存的版本中,建立起准确的印本先后、版本源流,是很考验版本研究者的。
郭立暄老师在《后记》中写道:
我觉得自己这本书也可以有三种读法:第一种是按章节顺序往下读;第二种是依据实例编的目录,按版刻的时代先后往下读;第三种是依据书后的引用书次序,按《四库》分类法来读。这当然只是个玩笑,不过我在写作时,心里确实放了两条线,一条是时代,一条是分类。我用这两条线小心地把一个个实例编织起来。
几年前,作为一只版本小白,初次学习这部著作的时候,就是顺着《通论》翻过一遍。书中举出的各种翻刻、补版、修版中的常见例子,读来自是收获良多。不过,《实例》编涉及的书,遍及四部,因为读书兴趣并非专门版本,有些不熟悉的书,也就匆匆跳过。没成想,不小心掉入了作者精心构设的第一种读法。
这两年,但凡涉及到一部不怎么熟悉的书,总会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再去翻这本书。浏览时代,对照着书影,可以感受到整体的时代风貌、地域风格;翻到索引,按图索骥,可以穿梭到不同的门类,去找寻相关的版本源流——这个时候,再翻到作者《后记》中的“玩笑”,忽然觉得自己不过是在沿着作者预设的“第二种”“第三种”读法,在慢慢地补课。
好的版本源流研究,可以解决许多烦难的问题,粗粗完成却错漏百出的版本研究,又会误导一般的学习者和研究者。影响版本源流的,除了书本流传、版刻时代、写手刻工和书籍出版有关的因素外,还有一些校刊者自身的校勘理念、校改来源等溢出于书籍出版的因素。而最终呈现的,又是一个个个体的印本。如何在这些传世的、甚至不存的版本中,建立起准确的印本先后、版本源流,是很考验版本研究的。传统的版本研究,在古籍鉴定中,往往偏重版刻鉴定,即鉴定出是宋本、元本、明本,再鉴定出刊刻者、刊刻地域,就意味着版本研究的大功告成;在古籍整理中,往往偏重校勘异文,从文本源流、特别是书前的序跋,提炼出简单粗暴的版本承袭关系;面对无法获见原书的情形,从著录到著录,又往往会掉入前人著录中的种种陷阱中。到具体的校勘实践时,受制于种种条件,又大刀阔斧地把一些不重要、或者难以获取的版本,排除在参校本之外。其实,单重版本鉴定或者单重文本校勘,都会有极大的不足:偏重版本鉴定,忽视书籍的内容,一个个书就成了孤立的个体、无法放在整个版本网络中去思考。偏重文本校勘,整理时在版本源流的理解的不准确,不考虑版本源流、或者是古书刊刻中的修版、翻刻乃至烂版等线索,往往会在底本和参校本的选择、校记的去取上出大篓子。
这两年,曾稍涉版本,写过几篇版本考订的小文章,深知摸清版本源流、版本谱系的重要,也知道这背后工作的烦难与艰辛。在前人研究中,囿于见闻,或者未曾区别原刻修版补版,或者未曾识别翻刻,或者被书商作伪所蒙骗,在版本著录中往往存在一些以讹传讹的认识疏失。而在这本书中,一张张版本源流图,都是以作者的版本鉴定、印本比较、文本校勘为基础,简明扼要而又清晰明了。仅举《集韵》为例:存世《集韵》宋刻三种,为明州本、潭州本、金州军学本。清代以来,一方面自明州本而出的毛氏汲古阁影宋抄本声名最著,同自明州本而出的钱氏述古堂抄本流传不显。另一方面,康熙年间曹寅扬州使院楝亭五种本最为通行。由于曹寅、毛扆、朱彝尊交好,嘉庆年间顾千翁募集修补曹氏书版,曾言"朱竹垞於毛扆家得其传抄本,康熙丙戌嘱曹通政寅刊之,与所刊《广韵》并行。《集韵》无他刻,世尤重之。"意谓曹氏楝亭本自毛抄本而出。近代以来,赵振铎、顾廷龙、冀淑英诸位先生,在研究或影印《集韵》时,因所见材料不足,对宋刻三本之关系、《集韵》楝亭本之底本、《集韵》毛抄本源流之讨论,难免各有疏失。而书中通过讨论,基本梳理了相关各本的源流关系:一,《集韵》宋本中,明州本为一系,潭州本、金州军学本为一系,板式相同、文字接近,前人据牒文来推断明州本、潭州本接近,实不确;二,据存世的曹寅旧藏《集韵》影抄潭州本及其中的误字,可知楝亭本实出自康熙时藏于内府的《集韵》潭州本,而非清人所说的毛抄本。《集韵》楝亭本又有原刻、修版之别,后来姚觐元川东官舍本,自《集韵》嘉庆修补本而出;三,毛抄本底本固为明州本,然其上又曾据楝亭本施以粉涂墨校,故后来自毛抄本录副各本,亦间掺杂潭州本之文字。可以看出,因书籍流通和传抄、翻刻,各刊本、各抄本之间,形成了《集韵》复杂的版本源流,前人研究中,因为种种条件的限制,造成了部分的疏失。而书中综合考察了版刻风格、文字校勘、书籍流通等多方面的因素,最终勾勒出准确的《集韵》版本源流,也足以廓清前人研究中的一些疏漏和错讹。
说实在的,具体到每一种书,结论也许不能说都是尽善尽美的。毕竟,每一个种书背后,也许又一些专门领域。查访的时候,也许是看漏了,也许说是忽略了,有一两处疏失,恐怕是在所难免。但可以说,只要书中做过的书,在基本面上的版本源流、文字校勘,很多问题都能够得到不错的解答。
尤其佩服的,是作者在版本鉴定上的眼力精准。比如黑陶子麟、饶星舫的时候,郭老师说明州本《徐文公集》是“方严的欧体”,又说书棚本《宾退录》是“方整的欧体”,建刻《唐书艺文志》是“峭厉的柳体”,江西刻本《反离骚》“字体在颜柳之间”,“这些面貌差别很大的底本,一经陶氏翻刻,普遍字口锋芒毕露,有些变味儿”。这种文字,特别是“方严的欧体”和“方整的欧体”,读起来似难以捉摸,可倘若看到书影,观风望气,又会对“锋芒毕露的字口”这个准确的形容,心领神会,开怀一笑。另一方面,也着实钦佩作者在校勘异文上下的功夫,书中一个个异文表,背后是逐页翻检的大工程,体力活。特别是部头大的书,几千个上万个版页,即便有再造善本这些方便的书影,要逐一比对版页,校勘异同,实非易事,更何况,是一个个图书馆跑呢。而反过来,读书中碰到相关的版本,只要找一下这些表格中的关键异文,也就可以判断印次,可谓是金针度人。
如果说,对这本书有什么不够惬意的话,那就是书中引用的版本,有不少是没有书号的。尤其是在一些大馆藏书,特别是清代刻本,四五个乃至八九个复本也并不罕见。如果卡片目录上没有详细的批校、收藏印的著录的话,往往就不知道文中征引的具体印本,究竟是哪本。曾经就有一次,我想要调阅文中引及一个初印本,一整天在上图,填了索书号去抽“盲盒”,在分次调阅和焦急等待中,我填的八个普本“盲盒”,第一个就抽中了其他版本的大彩蛋(卷数都不对),其次,除了正常的原刻后印本彩蛋外,还混着翻刻本彩蛋、破损彩蛋,到傍晚的时候,也没看到我要查的那本。第二天,才在阅览室内检索到的善本号中,找到了这个本子——那时候,上图的馆藏系统还是两套,在馆外到访和阅览室外、包括阅览室门口的卡片盒是一套系统,在阅览室内是另一套系统,有一些书,在馆外是查不到的,只有在馆内才能查到。当然,这一次误打误撞的盲盒之旅,也为我开启了另一个契机,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