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太阳的人，流大汗的人，跟星星说话的孩子
一
“……烈阳当空，晒得石头都开裂时，什么都不能做。我们太爱这块土地了。它什么都不出，比我们还穷，但是当太阳晒着它发热时，我们中间没有人能够离开它。我们是从太阳诞生的，埃里亚。它的热量我们身上都有。只要我们的身体记得起来，太阳一直存在，温暖着我们的婴儿皮肤。我们不停地吃它，张开嘴啃它。它在这里，在我们吃的水果里，桃子，橄榄，橘子，这是它的香味。随着我们吃的油它灌入我们的咽喉，它在我们身上。我们是吃太阳的人。……”
二
看到译者是马振聘，我立刻买了这本书，《斯科塔的太阳》。
我相信马振聘，他的文字是当下已属稀罕的大师的译笔，真正的美与简洁。他翻译的《小王子》是我看到的第一个版本，也是我最爱的版本。
《斯科塔的太阳》写的是意大利普里亚地区蒙特普西奥小镇上的斯科塔家族。
始祖是个坐了15年牢的强盗，出狱的第一天，他骑驴赶到小镇，找他相思15年的女人——“我刚出狱，做了我该做的事，我走进了这栋房子，跟里面的女人做爱。我很在乎这件事，十五年想的就是这件事。”他知道这会要了他的命，他刚走出房子就被村民用石头砸死了。而那个女人不是他要找的菲洛美娜，是妹妹伊玛科拉塔，她怀了孕，后来生了个儿子洛可。
这样诞生了马斯卡尔松家族。男人误认了人，女人接受这个谎言，因为欲望使她屈服。
那是个阳光灼人的白天。
马振聘说《斯科塔的太阳》象一部史诗。法国年轻的小说家洛朗戈代使用简约的语言，从简单的事物中挖掘诗意。那是一个家族四代人背负着诅咒与原罪的传奇，生的艰辛，只有用人的豪气来化解。
三
我会突然感到空虚。
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理由。就是，突如其来，凭空而起，被空虚的浪潮淹没。就象亨利米勒说的，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投降，就想放弃，我看不出挣扎有什么意义。
对，意义，就是这个字眼，让我空虚。
从前我是知道的。起码我以为我是知道的。大了却糊涂了。到现在只是一片迷茫。从前我以为是意义的东西，原来不过欲望而已。我度过了多么虚伪的一生。
卡尔梅拉问唐萨尔瓦托尔神父，“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这些怀着意志与牺牲缓慢耐性建立起来的人生，这些被厄运之风一吹就倒的人生，这些大家梦想又时时会撕毁的欢乐的诺言。”
埃里亚对唐萨尔瓦托尔神父说，“人一代接着一代过去。到头来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到最后有什么结果吗？瞧瞧我们的家族。斯科塔。每个人都各自奋斗过。每个人都做得比原来强。又怎么样呢？做我自己？我真的比我舅舅好吗？不。他们的努力又有什么用呢？什么用也没有。唐萨尔瓦托尔。什么用也没有。这样说真想哭。”他是个卖香烟的， “我的一生留在了身后。一个香烟的人生。这些销售出去的香烟，都算不得什么。只是些风与烟。我的母亲辛辛苦苦，我的妻子与我辛辛苦苦，为这一箱箱干叶子流大汗，这些干叶子则在顾客的嘴唇之间挥发消失。烟草都成了烟。这像我的人生。”
四
人们还是活着。
拉法埃莱对外甥说，“埃里亚，我们跟其他人相比不好也不坏。我们曾经试过，这是主要的，我们曾经尽力试过。每一代人都在试。建个什么东西，巩固已有的东西，或者扩大已有的东西，照顾亲人。每个人都试着做的好一些。除了试着做以外也没有别的了。但是不应该等待辛苦末了有什么结果。你知道辛苦的结果是什么吗？是老年，没有别的。那么听着，埃里亚，听听你的老舅舅法兰克，他没有一点知识，不曾读过书。应该靠你的汗水，这是我说的话。因为这是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当你为某件事奋斗，当你象个下地狱的人那样日夜工作，当你没有时间去看你的妻子和孩子，当你流汗创造你想望的东西，你是在过人生最美丽的时刻。……应该靠汗水，埃里亚，不要忘记这个。”
有一天，埃里亚喝了石头里榨出来的酒，跳着塔兰泰拉舞，放火烧掉了母亲留给他的烟草店，赢得了他爱的女人。
“我的母亲传给了我马斯卡尔松家的黑血，我是个斯科塔。把爱的东西放火烧掉……”
“斯科塔生来是做什么的？”
“流大汗的。”
又隔了一会儿，这一会儿很长。玛利亚在考虑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好象她让今后的日子一年年在眼前列队前进。埃里亚会给她带来的生活，不但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然后她温顺地对他微笑，带着自豪飞扬的神气，回答他说“
“去流大汗吧。”
唐萨尔瓦托尔神父说，“橄榄是永远的。一只橄榄不长久。它熟了，它烂了。但是橄榄树生息不断，一代接一代，反复重生没个完。它们都是不同的，但是它们这条长链没有尽头。它们形状相同，颜色相同，在同一个太阳的光照下成熟，有同样的味道。是的，橄榄是永远的。象人也一样。”
这话相当于什么也没说。上帝也知道，其实没有意义的。只有活着，只有延续。在生与死之间，不过是欲望。象许三多就对了，要么扮猪吃虎，要么白痴，但是你能有许三多的幸运？那么多人甘愿当垫脚石，只为把你托举起来。这个世界只有简单的人才能生存。比如你的欲望简单到只是追求财富，追求女人，追求权力，那都好办。千万不要思考，不要去想人生的意义。
流大汗去吧，去他妈的意义。
五
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我希望做多那托。眼里带着倦意，只生活在海上，走私，偷渡。
他在波涛上滑过，悄无声息。他躺在小艇底舱，凭着星辰驾驶。在这些时刻，他什么都不是，他忘了自身的存在。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说话。他是遗落在大水中的一个点，在浪涛中摇摆的一叶小舟。他什么都不是，让世界侵入他的内心。他学会了理解海的语言、风的命令和水波的呢喃。
在一次偷渡中，他记住了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阿尔芭。
他和亲人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八岁的侄子埃米利奥说的。“女人的眼睛比星星还大。”
孩子尽管不明白还是点点头，但是永远忘不了这句话。多那托长时间思考过，他自问他知道什么，在生活中学到了什么。唯一令他立即想到的是与阿尔芭和她的儿子度过的那个夜晚。阿尔芭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他快乐地钻在里面。是的，这个女人的两个瞳仁，催得月亮也会入眠。在他看来星星跟他们相比要渺小多了。
从此他不再靠岸。整个世界都倾倒在他的小船里。这也象是一年四季。他看到那些受难国家的居民向他走来。他仿佛摸着了地球的脉搏。遇到单独偷渡的女人，他会把钱还给她们，“为了阿尔芭”。
那些女人经常会用手指抚摩他的脸颊，祝福他，祈求让他进入天堂。她们这样做的时候很细腻，就象她们对待一个孩子似的，因为她们感觉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这个不声不响的偷运者，其实只是一个跟星星说话的孩子。
他死的那天，太阳在水波上划出一长条绛红色的痕迹，在鱼背上闪闪烁烁。这好象是在水中开辟的一条道路，他把船置于光明大道的中央，太阳的轴心。他只有往前走，直到终点。“我前进。我有一长溜章鱼护送我。章鱼围绕我的小船，用它们的鳞脊驮着我。我往远处去，太阳指出我的道路……它对我没那么耀眼了，它认出了我，我是它的一个孩子，它等着我。我们一起钻入水里。……我是太阳……章鱼护送着我……我是太阳……直至海底……”
我想那样的生活和那样的死去。
时间还没有到吗？你还有工作要做吗？看罢，暮色已经笼罩海岸，苍茫里海鸟已群飞归巢。
谁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解开链索，这只船会像落日的余光，消融在黑夜之中呢？
“……烈阳当空，晒得石头都开裂时，什么都不能做。我们太爱这块土地了。它什么都不出，比我们还穷，但是当太阳晒着它发热时，我们中间没有人能够离开它。我们是从太阳诞生的，埃里亚。它的热量我们身上都有。只要我们的身体记得起来，太阳一直存在，温暖着我们的婴儿皮肤。我们不停地吃它，张开嘴啃它。它在这里，在我们吃的水果里，桃子，橄榄，橘子，这是它的香味。随着我们吃的油它灌入我们的咽喉，它在我们身上。我们是吃太阳的人。……”
二
看到译者是马振聘，我立刻买了这本书，《斯科塔的太阳》。
我相信马振聘，他的文字是当下已属稀罕的大师的译笔，真正的美与简洁。他翻译的《小王子》是我看到的第一个版本，也是我最爱的版本。
《斯科塔的太阳》写的是意大利普里亚地区蒙特普西奥小镇上的斯科塔家族。
始祖是个坐了15年牢的强盗，出狱的第一天，他骑驴赶到小镇，找他相思15年的女人——“我刚出狱，做了我该做的事，我走进了这栋房子，跟里面的女人做爱。我很在乎这件事，十五年想的就是这件事。”他知道这会要了他的命，他刚走出房子就被村民用石头砸死了。而那个女人不是他要找的菲洛美娜，是妹妹伊玛科拉塔，她怀了孕，后来生了个儿子洛可。
这样诞生了马斯卡尔松家族。男人误认了人，女人接受这个谎言，因为欲望使她屈服。
那是个阳光灼人的白天。
马振聘说《斯科塔的太阳》象一部史诗。法国年轻的小说家洛朗戈代使用简约的语言，从简单的事物中挖掘诗意。那是一个家族四代人背负着诅咒与原罪的传奇，生的艰辛，只有用人的豪气来化解。
三
我会突然感到空虚。
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理由。就是，突如其来，凭空而起，被空虚的浪潮淹没。就象亨利米勒说的，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投降，就想放弃，我看不出挣扎有什么意义。
对，意义，就是这个字眼，让我空虚。
从前我是知道的。起码我以为我是知道的。大了却糊涂了。到现在只是一片迷茫。从前我以为是意义的东西，原来不过欲望而已。我度过了多么虚伪的一生。
卡尔梅拉问唐萨尔瓦托尔神父，“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这些怀着意志与牺牲缓慢耐性建立起来的人生，这些被厄运之风一吹就倒的人生，这些大家梦想又时时会撕毁的欢乐的诺言。”
埃里亚对唐萨尔瓦托尔神父说，“人一代接着一代过去。到头来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到最后有什么结果吗？瞧瞧我们的家族。斯科塔。每个人都各自奋斗过。每个人都做得比原来强。又怎么样呢？做我自己？我真的比我舅舅好吗？不。他们的努力又有什么用呢？什么用也没有。唐萨尔瓦托尔。什么用也没有。这样说真想哭。”他是个卖香烟的， “我的一生留在了身后。一个香烟的人生。这些销售出去的香烟，都算不得什么。只是些风与烟。我的母亲辛辛苦苦，我的妻子与我辛辛苦苦，为这一箱箱干叶子流大汗，这些干叶子则在顾客的嘴唇之间挥发消失。烟草都成了烟。这像我的人生。”
四
人们还是活着。
拉法埃莱对外甥说，“埃里亚，我们跟其他人相比不好也不坏。我们曾经试过，这是主要的，我们曾经尽力试过。每一代人都在试。建个什么东西，巩固已有的东西，或者扩大已有的东西，照顾亲人。每个人都试着做的好一些。除了试着做以外也没有别的了。但是不应该等待辛苦末了有什么结果。你知道辛苦的结果是什么吗？是老年，没有别的。那么听着，埃里亚，听听你的老舅舅法兰克，他没有一点知识，不曾读过书。应该靠你的汗水，这是我说的话。因为这是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当你为某件事奋斗，当你象个下地狱的人那样日夜工作，当你没有时间去看你的妻子和孩子，当你流汗创造你想望的东西，你是在过人生最美丽的时刻。……应该靠汗水，埃里亚，不要忘记这个。”
有一天，埃里亚喝了石头里榨出来的酒，跳着塔兰泰拉舞，放火烧掉了母亲留给他的烟草店，赢得了他爱的女人。
“我的母亲传给了我马斯卡尔松家的黑血，我是个斯科塔。把爱的东西放火烧掉……”
“斯科塔生来是做什么的？”
“流大汗的。”
又隔了一会儿，这一会儿很长。玛利亚在考虑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好象她让今后的日子一年年在眼前列队前进。埃里亚会给她带来的生活，不但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然后她温顺地对他微笑，带着自豪飞扬的神气，回答他说“
“去流大汗吧。”
唐萨尔瓦托尔神父说，“橄榄是永远的。一只橄榄不长久。它熟了，它烂了。但是橄榄树生息不断，一代接一代，反复重生没个完。它们都是不同的，但是它们这条长链没有尽头。它们形状相同，颜色相同，在同一个太阳的光照下成熟，有同样的味道。是的，橄榄是永远的。象人也一样。”
这话相当于什么也没说。上帝也知道，其实没有意义的。只有活着，只有延续。在生与死之间，不过是欲望。象许三多就对了，要么扮猪吃虎，要么白痴，但是你能有许三多的幸运？那么多人甘愿当垫脚石，只为把你托举起来。这个世界只有简单的人才能生存。比如你的欲望简单到只是追求财富，追求女人，追求权力，那都好办。千万不要思考，不要去想人生的意义。
流大汗去吧，去他妈的意义。
五
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我希望做多那托。眼里带着倦意，只生活在海上，走私，偷渡。
他在波涛上滑过，悄无声息。他躺在小艇底舱，凭着星辰驾驶。在这些时刻，他什么都不是，他忘了自身的存在。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说话。他是遗落在大水中的一个点，在浪涛中摇摆的一叶小舟。他什么都不是，让世界侵入他的内心。他学会了理解海的语言、风的命令和水波的呢喃。
在一次偷渡中，他记住了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阿尔芭。
他和亲人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八岁的侄子埃米利奥说的。“女人的眼睛比星星还大。”
孩子尽管不明白还是点点头，但是永远忘不了这句话。多那托长时间思考过，他自问他知道什么，在生活中学到了什么。唯一令他立即想到的是与阿尔芭和她的儿子度过的那个夜晚。阿尔芭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他快乐地钻在里面。是的，这个女人的两个瞳仁，催得月亮也会入眠。在他看来星星跟他们相比要渺小多了。
从此他不再靠岸。整个世界都倾倒在他的小船里。这也象是一年四季。他看到那些受难国家的居民向他走来。他仿佛摸着了地球的脉搏。遇到单独偷渡的女人，他会把钱还给她们，“为了阿尔芭”。
那些女人经常会用手指抚摩他的脸颊，祝福他，祈求让他进入天堂。她们这样做的时候很细腻，就象她们对待一个孩子似的，因为她们感觉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这个不声不响的偷运者，其实只是一个跟星星说话的孩子。
他死的那天，太阳在水波上划出一长条绛红色的痕迹，在鱼背上闪闪烁烁。这好象是在水中开辟的一条道路，他把船置于光明大道的中央，太阳的轴心。他只有往前走，直到终点。“我前进。我有一长溜章鱼护送我。章鱼围绕我的小船，用它们的鳞脊驮着我。我往远处去，太阳指出我的道路……它对我没那么耀眼了，它认出了我，我是它的一个孩子，它等着我。我们一起钻入水里。……我是太阳……章鱼护送着我……我是太阳……直至海底……”
我想那样的生活和那样的死去。
时间还没有到吗？你还有工作要做吗？看罢，暮色已经笼罩海岸，苍茫里海鸟已群飞归巢。
谁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解开链索，这只船会像落日的余光，消融在黑夜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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