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处理三明治和烟熏鸭肉,包括和欲望有关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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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他坐在办公室里,正在机械地咀嚼附近商店里买来的处理奶酪三明治,突然想到自己其实可以吃更好的东西。”随后他开始对烹调产生兴趣,喜欢并热衷于研究精美的食物,比如在花园中种下少见的药草和小众的蔬菜。可半年后,他突然特别渴望吃奶酪三明治。“那时他已经习惯放纵自己微妙的欲望——如果没有想吃的东西,那就干脆不吃饭。”于是他立刻行动起来,去从前那家商店买了同样的三明治。“在那几秒钟里,他回到了回忆之中,回到了咀嚼后咽下一口处理三明治后一阵莫名的轻松掠过全身的体验里。然后,他把三明治又放回包装里,扔进了垃圾箱。”
“他说,站在街上时他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塑造欲望,并且用思想来驾驭欲望的过程中。正是因为偶尔被过去的感官冲动所控制,他才意识到欲望的塑造其实最终要靠自我约束。”也就是说,对于精美午餐,他从未产生过像对处理奶酪三明治那样的要流口水的盲目渴望。“前者必须有意识地追求,而后者依靠的是无意识,是我们从不重视的需要,因为这种需要只要不断重复就能得到满足。他必须选择做一个更愿意吃烟熏鸭肉,而不是处理三明治的人。”
“要是在批量生产的处理三明治里都能找到安慰,那这是个什么世界啊?要是我觉得自己就只配吃这种东西,我又算什么?”
而从这件事中他得出结论,“自己之前的生活驱动力都来源于对事物的需要,而非喜爱,一旦从这个角度来审视生活,它就变得不堪一击。但像他之前说的,关于喜爱的问题更加复杂:人们会赌咒发誓说自己需要某样东西是因为喜欢,或继续要也喜欢……但他已经意识到,这种所谓的需要其实另有其名,更像是无尽的沉溺,希望某种事物能够无限量供自己享用。本质上,这种事物必须是低价值的,像那个处理三明治一样,很容易就能买到无数个。渴望更高质量的东西则需要自控力,需要你接受无法永远占有的事实,即便能永远占有,也不会因此得到满足。这样的渴望只能靠自我来实现。而他回顾生活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过去就是一边不断与别人融合、与外部事物融合,一边丧失自我的过程。”
这里写的并不只是处理三明治和烟熏鸭肉的区别,而是冲动与欲望的区别,是需要与喜爱的区别,是自我放纵与自我实现的区别,是快消关系和作为实践的爱的区别。它提示了我们重新审视欲望的重要性,或者说它重新定义了欲望,将其与冲动区分开来。在这里欲望并非一种纯粹的感官冲动,而是需要自我约束。为什么要用“塑造”这个词?仿佛欲望是一尊雕塑,需要持续不断的调整和形塑,以达到预期的完美“形态”。为什么要用“驾驭”这个词?仿佛欲望本是脱缰的野马,只有被管束、被抑制,才能回归“正常”。
仔细回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也被一种自以为是欲望的感受困扰。那种对身体的、对气味的、对皮肤的、对唾液的、对汗水的、对精液的生生不息的不眠不休的欲望。那种欲望尾随她包裹她占有她盘踞她并最终吞噬她。但与其说困扰,不如说缠绕。困扰并不是一个中性词,它代表着一种价值判断甚至是道德判断。而她认为欲望不应该被认定为负面的,欲望也可以是积极的、正面的、有生产力和创造力的。她思考这种欲望究竟是什么。是单纯的对于肌肤身体气味触感的迷恋,是无法抑制的情欲,还是基于情欲的爱?情欲和爱的区别是什么?能做出这样的划分吗?有没有爱的情欲吗?有不需要强烈情欲就能成立的爱吗?
而如果要在冲动和欲望之间做出划分,那曾经缠绕她的可能是一种冲动而非一种欲望,冲动是不加克制的,是唾手可得的,是不假思索的,是及时满足的,是像奶酪三明治一样打开包装就能享用的。但她也不认为这种冲动就是廉价的、是需要被贬低的,是一文不值的。因为她确确实实在这种冲动中感受到过迸发的激情与生命力,像身体的某个开关被打开,像身体的边界消失融入彼此,像在沙漠中遇到甘泉,在泥土中发现碎金,在黑夜中看见烟火。她明确的知道那是喜爱而不是需求,但她确实沉溺于此,“希望某种事物能够无限量的供自己享用”。但这种沉溺一定意味着渴望之物是“低价值的,像那个处理三明治一样,很容易就能买到无数个”吗?这个逻辑推演成立吗?如果不成立错误在哪里?链条在何处断开,又为何无法弥合?
究竟是否存在一种像三明治和烟熏鸭肉般的二元对立,即冲动vs欲望,肉体vs精神,激情vs理性。思想就一定高于欲望吗?精神就一定比肉体优越吗?理性就一定胜过激情吗?冲动又真的能被塑造、能被管束、能被驾驭、能被控制,最终成为欲望吗?欲望又真的存在一种理想模式吗?而达到了这种理想模式就一定意味着自己是一个更好的人,一个能够运用理性的的人,一个启蒙意义上的人吗?
Quotes from 蕾切尔·卡斯克《过境》中《处理三明治》
这是一系列基于蕾切尔·卡斯克三部曲的碎片思考,大部分是虚构的,也可能是非虚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