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路易斯·布尔乔亚的蜘蛛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如果看看路易斯·布尔乔亚的作品,便会觉得那是一部女性肉体的私密史,被压抑、被剥削,甚至畸化了,形式上的可延展性很差,却能够创造其他的形式……布尔乔亚还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曾经有几件作品,她把自己描绘成蜘蛛。有意思的是,这些作品表现的不仅仅是母亲的状态——跟男人眼里充满喜悦的圣母玛利亚形象完全相反——同样也展现了这样一个事实:母亲其实是孩子亲手画出来的图像……在这些画中,艺术家自己也消失了,只是作为孩子感知到的怪物出现,只不过这只怪物是和蔼可亲的。”
路易斯·布尔乔亚的蜘蛛确实是震撼的,在纪录片《路易斯·布尔乔亚:蜘蛛、情妇和橘子》中,镜头跟随她进入空旷而黑暗的展厅,路易斯·布尔乔亚用手摩挲一个即将成型的蜘蛛,那是耗费好几个月做成的蜘蛛,由焊锡金属管、青铜、不锈钢和大理石组成的巨大汞合金打造而成。蜘蛛的四肢巨大而伸展,中间娇小的腹部则挤满了用大理石制成的球体,代表卵巢内孕育的无数生命。当蜘蛛的腿脚抵达地面,它柔软而伸展的腿脚编织成的伞状保护网化为几个支点。这是用最坚硬表现最柔软,是用最小范围的着力点提供最大范围的支撑和庇佑,这是关于母亲的隐喻。
“蜘蛛就是我的母亲,信不信由你……蜘蛛是写给我母亲的颂歌……不仅那样,我努力模仿她。”布尔乔亚试图成为一个称职的母亲,但也因此备受困扰甚至狂怒。在她父亲去世前不久,路易斯·布尔乔亚为家里的四个男人——父亲以及三个儿子——烹制了小羊腿。孩子们对此感到惊讶,并且沉默,因为布尔乔亚不常下厨。这种沉默让布尔乔亚恼火,她把小羊腿直接从三楼扔出去。其中一个儿子下楼爬到车底把沾满砂砾的小羊腿捡回来,拿到厨房清洗,然后大家坐下,一言不发,开始吃羊腿。
“我极其努力地去想并且猜测我妈妈是一个怎样的人,不幸的是,我猜测地并不是很准确。”在纪录片里布尔乔亚这样说道,而上面这段儿子关于小羊腿的讲述,被安排在了布尔乔亚这句话之后。讲完后,她儿子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表情,像是无奈中带着一点苦涩,也像是在说,我极其努力地去想并且猜测我妈妈是一个怎样的人,不幸的是,我猜不透。一种宿命般的循环。
路易斯·布尔乔亚将蜘蛛解读为对于她母亲的描述,而在蕾切尔·卡斯克的故事里,主人公“我”将蜘蛛解读为布尔乔亚对自己的描述。“布尔乔亚还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曾经有几件作品,她把自己描绘成蜘蛛。”正如布尔乔亚猜不透自己的母亲,她的儿子也猜不透她。这仿佛一个母职的链条,也是费兰特在《失踪的女儿》中写到的,主人公时常感到自己“悬挂在母性——祖母、母亲、女儿,所有的骨肉都是自己的骨肉——的链条之上”,而唯一的办法就是隔断链条然后出逃。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的安排,在美籍华裔作家伍绮诗的作品《小小小小的火》中,也有一段关于蜘蛛的描写。故事聚焦两位母亲,一位是居住在西尔克高地的模范太太理查德森夫人,她是西尔克高地社区的缩影,进步、自律、提前规划一切、时刻不放松对自己作为母亲、作为妻子以及作为职员的要求,一位是闯入西尔克社区的异类母亲米娅,一位黑人女性,一位艺术家,一位单身母亲,也是理查德森太太的反面,她随心所欲散漫自由,蔑视规定和规则,在理查德森太太看来,她像一头危险又充满诱惑力的野兽。
书中有一段描写,讲的是理查德森太太去米娅家里,看到她的一幅作品。“她扭头去看最大的那副照片——单独挂在壁炉架上方,主人公是个跳舞跳到一半的女人,背对着镜头。照片像慢镜头一样记录了她的动作细节:伸展的胳膊从腰侧、体侧和头顶划过,在相纸上留下了拖曳的剪影。所以,在理查德森太太眼里,这女人好像一只巨大的八爪蜘蛛,被一张朦胧的大网包围,这让她有些不自在,却始终无法移开视线。’我从来没想到可以把女人变成蜘蛛。’她老实承认道。”
理查德森太太到米娅家,是涉入险境,是进入一个与她的经验完全背离的空间,它混乱、失序、随机,充满偶发性和不确定性。在这样的环境中,她一眼就注意到那只蜘蛛。“这女人好像一只巨大的八爪蜘蛛,被一张朦胧的大网包围。”在这里没有子女,没有庇佑,蜘蛛的腿脚唯一的使命就是束缚自身,是用一张朦胧的大网将女性包围。“这让她有些不自在,却始终无法移开视线。”理查德森太太不自在,是因为这幅作品以一种隐晦但又直白的方式提示了母职之累,而此前作为一位中产阶级的自律主妇、一位女强人式的母亲,她可能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就像她第一次读到《阴道独白》时甚至无法说出“阴道”这两个字(她认为应该有更文雅的替代词,比如“弗吉尼亚”),就像她从未审视过自己的阴道,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对她来说像是天生的、按部就班的、理所当然的、唯一正确的,就像她父母从小对她的教育,“社会的秩序根植于个人的自律”。她信仰这种唯一正确,并相信这种正确能够抵达良善和美好。“她只做正确的事情,并且在此基础上建立了美好的人生,同时也是她想要的生活,当然,这种生活谁都想要。”但这真的是她想要的生活吗?还是因为这是她唯一看到的一种生活,也是她唯一被教会的一种生活,像是追寻一种样板间,并且把样板间当成了真实又正确的生活,并且排斥除此以外的一切生活形式。这是谁都想要的生活吗?还是这是她以为的谁都想要的生活?好像人人都得活成样板间,活成她所活成的模样才能获得幸福和快乐,好像其他形式的生活和追求是错误的,甚至不值得过的,好像存在一种生活,它的价值高于其他形式,也存在一种人,他的价值高于其他人。而这种人是中产的、政治正确的、夫妻和睦的、子女成群的。
因此当她进入米娅家——米娅闯入她的生活,同时她也闯入米娅的生活——当她看到那只蜘蛛,她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作为母亲的负累,虽然这些负累一直以来被糖衣包裹,被甜蜜掩盖,以幸福美满之名行事。这种意识是一种直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作为女性的感知力,一种让她不自在却又让她始终无法移开视线的力量,像是抚摸光滑的丝绸裙表面时被藏在里面的一根大头针刺痛皮肤,继而发现那根大头针可能就是这美丽裙子的一部分,不可分离。
“我从来没想到可以把女人变成蜘蛛。”
女人就是蜘蛛,不是“变成”的,是生来如此。这也是为什么蕾切尔·卡斯克写到,“路易斯·布尔乔亚的作品提醒我们屈从生物性别命运的代价”。女性可以不屈从与生物性别命运吗?不是不可以,但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也要承受巨大的责难和诘问,仿佛成为母亲是女人的天然属性,而要放弃这个属性需要为此不断地寻求合法性和正当性,需要证明自己在其他领域有着超乎常人的成功,才能反证牺牲母亲的身份是值得的,是不遗憾不后悔不可惜的。而这样的自证往往又意味着“活得像个男人”,意味着以男性为role model,意味着追求更高更高更强,意味着遵循一种不是你压倒我就是我压倒你的强权逻辑。
正如在《被访者》这篇中接受采访的“我”——一位中年离异的女作家——所言:“我努力争取到了一个位置,可以纠正一些错误。通过宣传我觉得有趣的女性作品,可以从某种程度上更改博弈的条件。可渐渐地,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大海中的一块礁石上,每一分钟水都在上升,礁石上能落脚的地方也越来越小。我没有界限清晰的领土,因此我想往前迈步却寸步难行,最后发现自己还站在干涸的土地上。现在情况也没有多大改观,一个女人要想拥有自己的领土,她必须得像布尔乔亚的蜘蛛一样生活。否则她就得生活在男人的领地中,遵守他们的规则。”
Based on 《被访者》from 蕾切尔·卡斯克《荣誉》
《小小小小的火》伍绮诗
《路易斯·布尔乔亚:蜘蛛、情妇与橘子》
关于“蜘蛛”的材料,参考了《路易斯·布尔乔亚:永恒的丝线,永恒的艺术家》一文的描写https://m.jiemian.com/article/2585983.html
这是一系列基于蕾切尔·卡斯克三部曲的碎片思考,可以是虚构的,也可以是非虚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