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斥着烟雾、跳蚤的茅屋给人的庇护最让人回味无穷 | 可以悦读《树叶裙》
《树叶裙》是197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澳大利亚作家帕特里克·怀特的一部从女性视角展开的讲述女性独立与冒险的长篇小说。
一艘从澳大利亚开往英格兰的帆船不幸触礁。乘客艾伦和她的丈夫幸免于难,漂流至与文明世界隔绝的孤岛。丈夫奥斯汀在与本地土著的纷争中丧生,艾伦则沦为土著部落的奴隶……艾伦跌宕起伏、百转千折的经历同时也是澳洲大陆历史的折射。
《纽约时报》称怀特的《树叶裙》“不只是一部简单的流放地故事”,“作者在编织故事时,考虑到了多种不同类型的关系,以及有关自由的多样图景”。
今天「可以悦读」栏目和大家分享《树叶裙》第七章的节选,女主人公艾伦·罗克斯巴勒沦为土著部落的奴隶后,逐渐习惯了野蛮的生活。某日清晨,她在林间游荡时无意窥见了部落举行的秘密仪式,看到死去的土著姑娘躺在人群的中央,她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非常不被部落待见的事情。
第七章(节选)
黎明时分她爬到屋外,一开始,突如其来的冷空气让她倒退了几步,然后她颤抖着走进树林。要不是靠着回忆婆婆曾经推崇“有益于健康的早晨散步”使她的行动带有一点目的性,她好像是在漫无目的地闲逛。
最后她终于得到了回报。她费尽周折在里面行走的灌木丛已化作冷艳得让人心悸的网络。一开始她被树枝抽打,刺伤,此刻她却受着极柔软的苔藓的抚爱。如果说一个个圆丘一片片洼地是大自然为协助人类而专门设计的话,一簇簇阳光则从尖尖的、呈拱形的树顶间射下来照着她涉足的羊肠小道。她感到自己被纳入了自然的怀抱,重新焕发着青春活力。她成了年轻时的“艾伦”,这是他们给洗礼盘边那个活生生的人取的名字,但像她在生活中经历过的绝大部分事情一样,从来没有合理合法地属于她,现在这个标签一样的名字在她前面青苔遍布的大树树干间拍动着翅膀呼呼地旋转着,同时它那空洞得多的回音也从过去的帷幕中重新响起,它冲出倒挂金钟、水杨梅和屈曲花丛,穿过溅满粪土的院子和长着毛茸茸的金黄色荆豆和黄褐色欧洲蕨的沼泽,最后变成一个个孤立的音节消失在海鸥的喉咙中。
她本来也许会继续她充满喜悦的行程,以迷路告终,但别的声音传了过来,还有一种掺杂着袅袅轻烟的芳香、让人垂涎欲滴的食物香味。她改变路线朝那些声音的方向走去,最后碰到了一群黑人,她认出他们都是她所在部落的成员。由于昨晚的活动他们看上去、听起来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们转向这个入侵者时脸上充满了愤怒还带着令人惊奇的神秘表情。她意识到在慌乱中闯入了自己并不想目睹的仪式。没有直接的迹象说明这是什么仪式,很可能仪式已经结束,因为她感觉到了类似于礼拜者刚出教堂时的那种气氛:人们做完清早的礼拜,脸上一副被主宽恕、怡然温和的表情。
艾伦·罗克斯巴勒虽然赤身裸体,伤痕累累,但苔藓和树叶滴下的晨雾和露水使她一心想与这些单纯的野蛮人分享这份不曾期望的精神体验。然而,她突然看到奄奄一息的火堆旁边有一张很像铺在草地上的席子一样的东西。她也许会继续困惑不解,但她认出被她误认作席沿的东西是连在一起的指甲,而在另一边,像虎头一样靠着皮垫的一端放在地上的只能是她记忆中那个活着时在睡莲间嬉戏玩耍的姑娘的头颅。
看到她干扰了他们的秘密行动,他们惊讶不已,但抑制着没有表现出来。然后这些参加仪式的人胃里的东西开始往上涌,食物渣子四溅,喉咙中好像因愤怒而发出粗鲁无礼的声音。女人们卷起那张黑色的人皮,同时把人头和她看着是一堆骨头的东西收了起来。从他们嘴唇和面颊上油腻腻的斑点不难猜出人肉是怎么消失的。宴会剩下的令人作呕的东西都塞进了女人们外出时从不离身的大包中。要不是一些男人跺脚威胁吓住了她,罗克斯巴勒太太本来会感到恶心的。头天晚上,为了阻止她跟随送葬队伍打了她一拳的长者现在正向她冲过来,但他在一个树根上绊了一下,由于不再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还没到目标跟前,他就脸朝地倒下了。
黑人们走开了,把冒犯他们的人赶在前面。看起来,他们最紧急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快、尽可能远地离开他们举行仪式的场地,所以没多久他们便急匆匆地从犯人身旁走过,而且很快就忘了或者说不想回过头来辱骂、警告她。
罗克斯巴勒太太在不远处尾随着,以免迷失方向。她一边走一边试图理清万千情结,把恐惧和惊奇、厌恶和她对这些挨饿又愚昧的野蛮人——她的主人的一种怜悯区分开来。这时她突然看到了一根大腿骨,那肯定是从某个装得太满的大包里掉出来的。厌恶在她心头重新生起,她准备把骨头踢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然而她并没有这样做。她发现自己弯腰把它拾了起来,这可怕的东西上面还连着一两片半生不熟的肉和一些烧焦了的脂肪。她那僵硬的躯体和颤抖声几乎清晰可闻的神经都在告诫她提防她想要做、实际上已经在做的事情。她正举起骨头,牙齿抽搐着、啃扯着咀嚼个不停,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吃下去的东西几乎要从喉咙口钻出来,但并没有钻出来。把骨头打扫得干干净净之后她才把它扔掉,然后在她这些吃人肉的“良师益友”后面跟着。回想起来,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厌恶。但更多的则是对自己忍心这么做这一事实感到惊愕。这天早晨,森林异常纯朴,万籁俱寂,只有一把长笛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单调的曲子,她不由得相信自己参加了圣餐仪式。然而,她头痛不已,这似乎是对人类的行为表示厌恶,而且消化不良的初步症状也出现了。按照基督教的道德标准,她永远不能再想这件事。
那场她不得不承认她多少参与了的仪式过去几天后,把小岛与大陆分开的海峡中出现了成群的鱼。这事本身足以让人欢欣,虽然与海边捕到的庞大的海怪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
打鱼的人往海滩边拖着那个被围在网中一筹莫展的家伙时,其余的部落成员都从岸边的树丛中杀出来冲下沙丘,嘴里喊着“儒艮!儒艮!”他们的乳房在胸前急促地跳动,手臂不断捅着碍手碍脚的空气。一个小男孩猛地翻了个跟头,只是为了看看是否扭断了脖子他才停了一下。
没等那东西在长矛下咽气,一个个屠夫就开始从它身上撕扯起来。暮霭中一堆堆火升了起来。筵席还远没有准备就绪,但由于拭目以待,人们黑黝黝的皮肤已经熠熠发光。迫不及待填充饥肠的黑人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注意他们的奴隶。她从火堆中抓到一块很肥的鱼肉,用力咀嚼着,一双眼睛直往外凸,嘴唇上流着很腥的油。一条狗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着距离,拖着一条多毛的尾巴,看她是否会扔下点残渣。她发出一声近乎咆哮的声音对它表示警告。
狗什么也没有得到。罗克斯巴勒太太唯一的想法就是填饱自己的空腹,然后不管是否会撑破肚子,再从灰里抓一片鱼肉,要是运气好而且仍然没有人注意她的话。
这天晚上她的阴谋得逞了。由于吃得太饱她很不舒服。她用沙子揉擦着油腻的双手,好应付透过精疲力尽的薄纱依稀记起的一种例行准则。她觉得相当快乐,实际上快乐得超出了引起她痛苦的主要源泉所允许的范围。在“淡忘”中她继续回忆记不清是多少天以前的事情。如果仅就她自己而言,那事似乎并不那么可恶,那么不可容忍。就像她永远不会对别人承认她怎样把自己浸泡在那个圣人池塘中或者黑色的水中清除了她的病态思想和感官追求一样,她不可能向人们解释有一天早晨在森林的沉寂中,胯骨上鲜美的人肉是怎样滋养她的兽性的肉体,满足她饥渴的精神需要的。
沉思默想的她还没有合上半张的嘴唇,黑人们已经开始用一团团野草裹起零碎的鱼肉,收拾他们的财物,急急忙忙地向另一头的营地出发。于是她只能紧紧跟随,否则就会一个人留在黑暗中。她怀疑黑人们自己也怕黑,因此他们重新燃起行进时随身携带的火棍以防万一。他们爬那道把海洋和海峡分开的山脊时,夜幕已经降临,把他们团团笼罩。好几次赶路的人们中断了叽里咕噜的谈话,过一会儿又战战兢兢地重新开始。无声的惬意似乎在一个小湖边告一段落,湖面上火炬和幽灵似的结实丰满的人体可怕地一阵阵晃动着。这种情形下,夜行者们开始断断续续地哭叫,不管是祈祷还是哀悼都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恰如其分。
在罗克斯巴勒太太这方面,饥饿的消除增加了她的胆量。她加入了这场开始时滑稽可笑的仪式。如果说她不再怀有嘲笑这一切的欲望的话,那不是因为她丧失了勇气,而是因为那个地方的精气,转瞬即逝的湖光,颤颤巍巍、窃窃私语的树林都让她不知身在何处。当黑人们几乎一声不吭地重新开始他们晃晃悠悠的行程时,她觉得他们的恐惧随处可闻。如果她也时不时地摇晃着身体,那倒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因为她很可能已和黑暗合而为一了。
他们到了营地。她的脚趾碰到了什么东西,接着有人狠命地、毫无礼貌地推了她一下,她的头撞到树上,顿时眼冒金星。从幽暗处回到安全熟悉的地方后,所有的人又开始烦躁不安,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很小的孩子都留给年长的人看管,几个瘸腿的孩子像黑色羊羔一般咩咩叫着,来回乱跑,然后才与各自的母亲相聚。埋葬了孩子的那家人家继续自以为是地充当她的“官方主人”。在她这边,无动于衷和缺乏选择都让她觉得没有理由谴责这种安排。充斥着烟雾、体臭和跳蚤的茅屋给人的庇护最让人回味无穷,席地而卧也是最方便不过的事。
即使没有出现更加重要的迁移原因,贪得无厌让人受尽皮肉之苦的营地跳蚤也会促使黑人们再次搬家。她可以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不安宁,有时这种不安宁实际上已经清晰可见:一缕缕指状烟雾缓缓消失在大陆树林的上空。此外,邻近部落的使者纷沓而至,他们带来的情报让接收情报的人兴奋不已,沉浸在不同寻常的各种准备中。
平常要是不出去打猎或捕鱼,男人们就忙于磨削修补工具。现在他们开始把他们用石刀从树干上剥下的树皮做成一队树皮小船。那个旁观的人则比参与造船活动的任何人还要专心致志。她既激情澎湃又满心恐惧。如果造小船意味着一次开赴大陆的航行,她就得破天荒第一次亲自积极地做决定——迄今为止她的生活主要被别的人或者上帝主宰。她必须决定是否应该开始奔向莫顿湾定居地的那段艰难而且可能是致命的行程。
目前,收留她的部落对渡海和预料中上岸后各类事项的准备足以减弱她不祥的预感。不管怎么样,她已在磨炼中学会善于驱逐最糟糕的念头。而且,由于主人现在要求她干的各种艰巨的活儿,如背成捆的树皮,捡拾柴禾,照看婴儿,挖一种这个季节特别需要的白泥等,她变得不那么弱不禁风了。
对于其他不懂黑人头号大事为何物的人来说,她做所有这些活的时候似乎都带着担负神秘使命的神态。然而,现在还没有人能够或者说还没有人能冷眼旁观到领会她近乎神经质的激动心情的程度。有一次因为吞咽一块还带着毛的黏糊糊的负鼠肉时动作太猛她打起了嗝。黑孩子们听了乐得哈哈大笑。他们开始热爱他们的保姆,并把他们的游戏教给她。其中一种要用头发或纤维搓成绳,玩起来很像挑绷子游戏。她从来不怀疑自己有玩挑绷子游戏的天才,但她赢得孩子们崇拜的是她理乱线的本事。她放纵孩子们各种任性行为,平静地接受他们的拥抱和小脾气。
出发的日子日益逼近,这种平和的心情也更容易持续。她在挖掘寻找那种让她想起康沃尔瓷土的白色物体时最平静如水。她“衣服”上常见的一块块油脂、木炭和积垢中现在又掺进了一条条白色的痕迹。如果她在翻挖被安宁气息和纯净阳光围绕的泥土时双手颤抖不停,那么她费尽心思也无法对此做出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