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绿洲、“泳者之洞”——世界尽头

沙漠、绿洲、“泳者之洞”——世界尽头
小时候无数次想过,地球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从一个边缘掉落下去,然后就可以永恒地漂浮在虚无之中,任意翻转身躯,无限坠落且随时调转方向,那一定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埃克苏佩里书写的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星球,每个星球一个人,来回走着点亮和熄灭路灯的星球,只坐着一个人的星球,不小心就走到边缘的星球,男孩在这些星球中寻觅,最后来到沙漠里。后来在卡尔维诺的作品中看见金礁湾,一群人划船到月亮下面,借着月亮撕扯的力量,架梯,爬行,跳跃,颠倒,在语言的失重感之中,他们踏上了表面覆盖着粗糙鳞片和单色粘的流着月乳的月球上。然后和《加勒比海盗》中海上镜像的黄昏和黎明一样,月亮上的世界是也颠倒过来了。目光顺着金礁湾的梯子看上去,人们葡萄一般倒挂在月表之上,嬉戏、追打、用铲子和水桶采集月乳,还能听见阵阵笑声。那些闪闪发光的晚上,月亮和大海,一群人在熏鲑鱼的月亮味中倒挂在月球上。如书中所说,在月亮上的那些晚上,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快活,但有一种悬念,就好像脑壳里面不是大脑,而是一条鱼,一条受月亮吸引而浮上来的鱼。埃克苏佩里书写的一个个行星和金礁湾之上的月亮,当有了人的涉足之后,就有了回声,又因为地点的特别性和遥远性,真实之中流露着空寂的回声,这样极致的环境之中,人就在不断的褪色,直到本色为止。
最近读加拿大作家迈克尔·翁达杰的《英国病人》,更将这种生活在世界尽头的故事展现出来,如果埃克苏佩里和卡尔维诺将人物全都隐匿在人的一次一次的行动之中,那么翁达杰则彻底让人物站在尽头进行无声的呐喊,空空的前方传来阵阵回声仿若四个灵魂的部分缺失,是过往的自我和如今的自我的躲避和交锋的故事。
初读第一页,一个房间里,汉娜给一个全身烧焦到连脚都已经没有形状的人洗澡,翁达杰写道“她喜欢最后一根肋骨下面的凹陷,犹如皮肤的悬崖。”实在被这个描述惊艳到,这样的句子在作品后面屡屡遇到,每一次都如此贴切。在远离城市的半山上,战后废弃的房间到处都埋着敌军撤退时小心布置的地雷。护士汉娜和躺在床上的英国病人拒绝离开,在充满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度日。他们除了日常的沉默不语之外,多数交流即是汉娜给英国病人读书听,随便翻起一页,随便读,读到哪里停下来,一阵沉默,只有窗外树木的稀碎声,或者摇曳在墙壁上的树影,月光偶尔一日的笼罩。很多个夜里,我在睡前看汉娜给病人念书时候的片段,看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思绪飘忽着回到他从前工作的利比亚沙漠、埃及、还有苦苦寻觅的绿洲,还有贝都因人像侍奉神明一般将他蒙住眼睛抬在担架上,需要他听到一条山脊的名字、一种当地的习俗、一种属于历史这只动物的细胞,然后世界地图就在大家面前悄然铺开。汉娜和病人有着让时间停滞的能力,无声无息的度日,无声无息的回忆,无声无息的聆听,他们在地球的尽头,又可以通过书籍及回忆抵达时空中的任何一隅。
战后手上还绑着绷带几个月沉默不语的卡拉瓦乔听到人们议论那座充满地雷的别墅里留下来的护士的名字之后,立刻赶了过来,汉娜是卡拉瓦乔好友的女儿;扫雷兵基普和同伴在扫雷的暴风雨之夜,在窗外看见汉娜弹着钢琴,扫雷兵想敌人常常将地雷藏在钢琴之中,出于职业惯性使他担忧眼前的人会不会瞬间血肉横飞,这样的场面他实在是见太多了。
别墅里,四个人,两个新来者很快又保持了一种新的平衡,一个日常扫雷,一个沉溺在吗啡之中。黑暗的夜里,三个人来回走动,躺在床上的病人思绪荒芜。他们心照不宣,都停留在别墅里,没有人说起离开的打算。他们和山下的世界没有牵扯,英国病人的傲慢和神采都在“泳者之洞”和凯瑟琳一起死去;卡拉瓦乔失的尊严和两个指头一起被商量夺去;基普关于哥哥、身份、朋友们的记忆使他愈发投入在扫雷之中。故事在被迫和主动中交织,几个人滞留在此的原因也一点一点讲出。书中会有一种神奇的时间感,例如在一九三九年英国,来自锡克的工兵基普被派往炸弹处理小组遇见了最崇拜的亦师亦友的侯爵,彼时在乌维纳特的沙漠里凯瑟琳丈夫载着她朝着英国病人坠机了,汉娜则辗转在各个战场中麻木地照料着诸多士兵走过最后一程……四个人在阴翳里来自各个时间与地点的联动,背负着别墅距离城市和读者更遥远了。
有人说,《英国病人》是作者不在场的书写,四个人在复杂的结构中慢慢演绎和回顾自己的经历,战争中的一切伤痛都在几近成为废墟的半山别墅中掀开。这种让每一个人的声音在不同章节不同段落随时跳跃此起彼伏说故事的方法,其实是我们在生活的常态。和一个陌生人相识,初见也许相谈甚欢,也许只是杯酒之交,但是倘若因为各种因缘际遇继续结交下去,我们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片段中去了解这个人,有时是他的壮举,有时是他的苦恼,有时是十几岁,有时是昨天,直到某个阶段。之后如果有兴趣重新再来铺陈对方的人生,都是百纳被一般的碎片,拼凑之后也许才能窥见一点点自己感兴趣的部分。没有固定的时间轨迹,没有完整的人物行动过程,拼凑中看见,而旁边不规则整齐的针脚则是每一次讲故事的契机。
如果说许多小说的主题是寻找是探险是游历是死亡,《英国病人》则是人走到世界尽头及彻底关照自我的喃喃自语,四个人在一个被遗忘的空间(自己选择的)里。在忘却的过程中屡次想起,记忆会重组,死去的人也在记忆中不断被复活,在废墟的阴影之中,内心的黯黑有了安放之处,只有阴影能够接纳阴影。我猜翁达杰并没有想让四个人在言语或者行为中给彼此慰籍,哪怕是汉娜和基普一度非常亲密,对二人来说都是片刻的安宁。他很冷静和客观的搭建了一个像金礁石一般的地方,四个失魂落魄的人来回走动,各自发出声音,诉说也许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苦痛,但是又借卡拉瓦乔之口和吗啡打开的语言之门加强言辞的徒劳性,又在虚妄和重复中等待夜幕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