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外外和他的诗集,我想说什么
外外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家伙,至少我很羡慕他的生活。包括他处理人际关系的方式,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次友谊的破裂。我曾经小心向他求证过,他的洒脱和大度让我着迷。我自己很少和人置气,气到要割席断袍的也只有两三个,就是这两三个,也会让我突然愤怒起来。是的,就像别人借了很多钱不还一样。但是,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或者说,生活中人与人的感情真的会掉入沼泽泥泞中吗?
想到这里,我又气得不行。为外外,也为我自己。为什么我们要注定沾染一些不好的羁绊呢?又想到外外宽慰我的话:想开点,小平。你是个屌人。生活就是这样的屌生活。事情就是这样的屌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横亘在那里的就让它赶紧过去。
所以,过去不就行了吗?
所以,外外也成为了过去。不是一个过去的朋友。而是一个朋友过去了。去得那么远,远到只剩下一个名字,还有一些诗。
对的。外外有很多身份,或者和电脑相关,或者和电台相关,或者和学校相关,或者和表演相关。刚认识外外的时候,我觉得他很韶,话多的意思。但人也极其真诚。如果外外不是一个真诚、大方的人,估计很多人会受不了他,会妒忌他。
这么博学近乎无知,这么多情近乎轻浮,这么大方近乎吝啬,这么帅气近乎炫耀,的家伙,居然也是一个诗人,而且悄悄摸摸写了很多年。不止是《洞》,也不止是《明月》。
外外写诗,夹杂在一大帮写诗的人中间,我觉得他是遭到忽视也受到压迫的,这尤其表现为他的自我怀疑。也许只有在我们这些小年轻面前,他才会含羞带愧地亮明他的诗人立场。在更多时候,他是紧张的。好像他还没有登堂入室。其实根本不重要。登堂入室指向的从来不是入室者,而是在堂上的人。
谁又是那个堂上的人呢?就好像卡夫卡在法的门前。是的,门一推就开了。写诗大概也如此吧。所以卡瓦菲斯宽慰写诗的年轻人,已经站在一级台阶上,就应该为自己感到高兴,这高兴如此天真自然,一旦和更高的台阶发生关联,这可能是难免的,但高兴的就不是诗歌,而是台阶了。
外外曾经自己印过一本诗集,叫《洞:外外诗集(2002—2008)》。我和他聊过诗集名。我以为《洞》是符合外外的,而《我将成为明月的椅子》并不是一个好的诗集名字。前者虚无里面有所见,后者所见一派虚无。而在我的印象中,外外并不是一个虚无的人,他是一个非常理想化的人。在中国,虚无的人一向活得很好,活得像蚌壳一样锋利。蚌壳是这样的,外表黑糊糊的,丑陋,不起眼,但内里是雪白的,美丽的,亮眼的。在中国,虚无的人大多表里不一,都格外把自己当回事。而理想的人不这样,理想的人会把生活过得乱糟糟的。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因为能自得其乐。
自得其乐的人太少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样的人估计也很难自得其乐。
在南京,楚尘带我和南京的超世纪作家足球队一起踢球,和很多人都踢了很多场,踢得好的,踢得一般的,有时做队友,有时做对手。和外外踢得少,那时候他基本不怎么踢了。我怀疑他体力跟不上。像楚尘、朱朱、毛焰、赵勤,都是体能狂魔。至于喝酒,我怀疑他酒量并不大,之所以能一直喝啤酒而不醉,是因为说话多,口渴。音乐自然是他的一大爱好,但唱卡拉OK的时候他也很少亮一嗓子,让我的期待总是落空。电影是他的另一爱好,《少年牯岭街杀人事件》那么长,我们几个人就是在他电台的宿舍看完的。牛仔衫是他的又一爱好。我在紫图的时候,苦于小说选题难以通过,动了他的念头。给外外打电话,问他做一本关于牛仔衫的书可不可以。结果自然被他嘲笑,我到现在还能记起电话里他爽朗的笑声,以及我和大众时尚、顶级时尚的完全脱钩。然后他给我普及牛仔的常识,让我很满足,也打消了做书的不成熟想法。
那些年,他来北京,我回南京,我们都会喝酒。慢慢的,他酒少了,话也少了。但还是那个外外。热情、大方、帅气。南京1912也是他带着我去的。那一晚他请我们喝那里的精酿。他喝的少,但不停地劝我们喝,一杯又一杯。劝君杯莫停。最后一次见面,是他来北京,喊我去南锣鼓巷喝酒聊天。是冬天,我们坐在一个玻璃房的居酒屋内,阳光照在身上很是暖和。他没有喝酒,给我点了一杯精酿。最后他说:你这个屌人,直觉还是很对。
但我们具体聊到什么的时候,他夸我的直觉,我已经全然没有印象。
外外走了之后,朋友圈是很悲伤的。不是因为一个写得这么好的诗人离开了人世。而是因为我们的朋友外外离开了我们。爱民还专门给我留言,问及追悼会的事宜。有个朋友告诉我外外的墓地。我很想去看看他,说说话,点上一根中南海放在他的墓前。但因为某些原因,一直未能成行。外外当然是能理解我的,就好像我跟他说,我怎么想怎么做的时候,他总会宽厚地一笑,说:你这个屌人。
有人说,人间值得。照我说,人间不值得。尤其是对多情的人、善良的人、温厚的人,这个世界更不值得。然而,这个世界即使烂到了根,我们依然爱它。为此而留恋它,而离开它。就好像我们会对着洞说出我们的秘密,却不会对明月。明月是白的,即使有阴晴圆缺,但从来不是洞。
离开就应该决绝、彻底。就像外外,事先安排好,然后纵身一跃,宛如飞翔。
正因为如此,我希望这本诗集止于朋友,止于认识外外的人,以诗当哭,以读为怀念。这本诗集应该收集的是沉默,是朋友间一次迟到的阅读、交流。至于其他人,看不看真的无所谓,因为外外已经不在。一个和诗歌如常交流的人已不在。
外外就是外外,玩味抒情,止于抒情,他可不想成为明月的椅子。每次看到月亮,我想到的都是外外坐在明月的椅子上。皎皎空中孤月轮。我想挥手把那轮明月赶跑,那样,我的朋友外外说不定就会一个趔趄落到我面前,抬起他的脸,展开他的笑,说一声:屌人,别来无恙,酒可喝好?小说可写好?
很多年以来,一切就好像浓缩在昨天。因为昨天有外外,今天没有外外,明天也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