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义——闯入中华大地的“不速之客”

有些著作为老问题提出新证据;另外一些著作则提出新观点,并激发读者用新视角去看待老问题。本书无疑属于后一类型。刘军宁博士于1998年发表的《共和•民主•宪政——自由主义思想研究》一书堪称当代中国自由主义思想研究的一大力作,是继北京大学李强教授所著《自由主义》之后,本土学者(中国大陆)研究自由主义思想的又一大理论成果。 只是两位学者不同之处在于,李强教授以十分严谨、系统的理论框架廓清了自由主义的概念、梳理了自由主义的源流与沿革、阐述了自由主义的基本原则同时也兼顾了其他思潮对自由主义的批评 ,可谓逻辑清晰、论证严密;而刘军宁博士则更像是上世纪30年代的报人,其著作主要是由二十几篇介绍自由主义相关概念与价值的政论文组成的文集,虽然看起来各篇的排列有些杂乱无章,然而作者却是颇费匠心,仔细阅读方能发现其中贯穿始终的线索。本文不拟对李、刘二人的大作进行过多的比较,只想对刘著主要观点进行一番阐述并谈谈自己阅读之后的感想。
刘军宁博士在本书的序言开篇就提出了一个对自由主义的新看法,笔者认为值得深思,即“自由主义是一切其他主义的舞台” 。的确,因为自从有意识形态之争以来,自由主义是生命力最长久的,而其他的所有思想流派要么是反对自由主义的,要么是与自由主义关系甚密的,都与自由主义这个“元主义”脱不了干系。这其实是说明了自由主义在意识形态和政治思想领域的基础地位。但是这样的基础地位并不能给自由主义带来丰盛的果实,在当代西方世界,自由主义早已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而在东方世界,也有实行自由主义市场经济却面临金融危机的国家。那么,自由主义在中国到底有没有必要推行?刘军宁博士给出了解答:“自由主义的功能不是要使一个社会免除一切危机。”“自由主义与其他主义的差别不是在于自由主义能造就一完全没有危机的社会,而是危机程度大小的差别。” 诚然,自由主义是舶来品,在中国大地上推行难免会遭遇嫁接时的“文化排斥现象”,但是美国政治学家古德诺曾说过:“人类毕竟在任何地方任何历史时期都是人类,人们的各种政治组织因此必定基本上具有相同的目的,并且必定会为了满足这些目的而普遍的采取同样的方式”。 我们相信自由是人类追求的普遍价值,自由主义的制度则是实现这普遍价值的普遍方式。本文以下部分将对刘著中两篇核心文章进行阐述,并尝试提出笔者自己的理解。
一、自由主义的伦理基石——个人主义
自由主义首先与个人主义联系在一起,在本体论上是以个人为出发点来进行逻辑演绎,不同于社群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等以集体为逻辑起点的意识形态。刘军宁博士提出,要推行自由主义,就要提倡个人主义,要“勿忘我”。“我”是每个个人、每个个体,而中国文化的最大偏失就在于个人永不被发现,永远没有个体意识。除却中国传统文化,以集体为逻辑起点的马克思主义对20世纪中国的影响也是巨大的,致使几代中国人民只知有国家、有集体,而不知有个人、有自己(不是他们不想知道,也不是他们不知道,而是他们知道不敢承认)。这是多大的悲哀!没有个体意识何来个人权利与个人自由!但是长久以来,我们收到的教育、我们所生活的社会的总体观念,却总是谆谆教诲着我们要忘我。
对此,刘军宁博士提出以下反对观点。首先,真正的忘我是不可能实现,也不那能做到的。忘我论认为,只有克服私心,善、仁、正义等才会出现。然而问题是,人的所有作为都要满足人的生存和发展要求,每个人自我的生存和发展对其自身来说是最高的“善”。刘军宁认为,“绝对的利他是没有的,而相对的利他所‘利’的对象都是放大程度不同的‘我’而已”。 其次,忘我的后果是严重的。它将使个人在社会中变得无足轻重,个人空间将会被剥夺殆尽,从而个人的创造性、积极性乃至与之相关的社会多样性便会受到极大的压制,整个社会将变成别板一块,最终结果对每个人都不利。最后,忘我是一种理想化的乌托邦律令,是一部分有权有势者强加给另一部分无权无势者的道德枷锁。因为如果整个社会都是忘我的,那么历史上便不会出现血雨腥风的争权夺利的政治活动和创造人类财富的经济活动,然而并非如此,有权有势者必然会用手中的大权强迫无权无势者“忘我”,而前者便可趁此“良机”大行“唯我”之事,实际上造成了整个社会的道德沦丧。
因此,又引出了对“忘我”、“唯我”、“存我”三者关系的探讨。“忘我”和“唯我”是两个极端,通过上述的分析我们发现它们与人与己都是无利的;而真正能使人们持续生存发展并带来社会和谐进步的则是“存我”。存我与忘我的最大不同就是,“存我者为自己生存,既不为他人牺牲,也不要求他人为自己牺牲”; 而忘我实际上隐含的则是一部分人强迫他人为自己牺牲,这并不是说忘我者都会如此,但是人是天使与魔鬼的统一体,一旦有可以做恶的机会出现同时又不计成本,那么必定会滑向罪恶的深渊。分析到此,并不是说只有存我是最好的、最崇高的,自由主义从来都不曾认定什么东西是最好,而是要确定什么东西能趋近于最好。存我并不是最崇高的动机,但是那些贬斥它的人常常有意无意换上一些比它坏的多的动机。
这种忘我、唯我、存我对当代中国经济、政治、社会的发展出路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我们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首先要有存“我”之念,因为市场经济的核心强调个人竞争以调配有限的资源,如果没有“我”,市场经济便无法存续。我们发展民主政治,也要有存“我”之念,因为民主政治是以个人权利的保障为前提的,如果基本的个人权利都没有了,如何能不受束缚地表达合理的见解、挑选合适的候选人。人权在人、主权在民,民主政治的落脚点就在个人,没有存“我”就没有民主政治。我们发展和谐社会,更要有存“我”之念,社会和谐的重要表现是多元发展,每个人可以在社会里充分发展自我,发挥个人独特的创造性和积极性,为社会的共同发展做出贡献。人是社会动物,存“我”并不意味着排“他”。只是二者居于不同的地位,存我是首要的,只有每个人的生存发展有了切实的保障,人们才不会天天为自己的安全担心,从而陷入霍布斯所谓的自然状态,以丛林规则来解决问题。果真那样,就会变成唯我,而不是存我了。
二、自由还是保守
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可谓一对孪生兄弟,自出现之日起二者便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干系。此二者亦可被视为当今世界三大主流思潮的其中之二(另外一个是社会主义)。然而真正能廓清自由和保守的区别并深刻理解的人并不在多数,刘军宁博士由英国近代著名思想家埃德蒙•柏克入手探讨了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的关系。
刘军宁博士认为,柏克公认的头衔“保守主义的鼻祖”其实并不能全面揭示其思想的真谛。从“党籍”上看,柏克是个辉格党人(Whig),在英国历史上,辉格党代表的是新兴资产阶级和新贵族的力量,主张限制王权、争取人民的自由(当然此处的“人民”明显是指资产阶级);而与之相抗衡托利党(Tory)则代表大地主、大贵族的利益,他们主张维护王权、维护等级制度、拒斥资本主义的发展。柏克所在的辉格党在英国议会长期以反对党的身份出现,后来演变成自由党,托利党相应演变成保守党。可以说,“辉格党传统是英国古典自由主义的传统的代名词,而柏克也就显然是自由主义的柏克” 。
有关柏克的自由主义立场,刘军宁博士认为首先突出表现在支持北美人民反对英王统治的斗争上。因为在柏克看来,美国的自由问题和英国的自由问题是一脉相承的,是英国光荣革命以来对自由的珍视及积极争取的一种传统的延续。柏克反对专横的权力,在英国国内,英王的专横权力会受到辉格党人的抵制和反对,而在英国国外(北美殖民地),英王的专横却得不到议会的控制,但作为辉格党人,柏克必须反对。在英国国内,英王要征税必须获议会批准方可进行,而在北美殖民地,由于没有代表(议员),所以法理上是不允许英王征税的,然而英王却专横的强加课税,这自然会引起认同“无代表不纳税”的柏克的反感与反对。 由此看来,柏克的确是一个典型的自由主义者。
然而就像人间所有的事物一样,人的观念、社会思潮也在不断的变化中。当自由主义被法国大革命者擎起时,个中滋味就有了些许的改变。法国人的浪漫与激情给古典自由主义注入了一剂强心剂——激进,由卢梭等思想家推动的带有浓厚法兰西色彩的自由主义确实以其激进和热情震撼着全人类,而柏克则是冷静的、理性的,对同为资产阶级革命的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他作出了截然相反的抉择与评判。刘军宁博士认为柏克的保守色彩恰恰就是针对激进主义而体现出来的。柏克弘扬自由、珍视自由,并理解争取自由的斗争,但是如果这种斗争除了争取自由之外,还伴随着秩序的破坏与传统的割裂,柏克就要反对了。
柏克的自由主义立场,刘军宁博士认为还表现在对国家和经济事务的观点上。在国家问题上,柏克既反对绝对的王权,也反对极端的民主,而秉持一条中间路线。他反对强大的国家机器,因为这样会给予国家以机会来侵犯个人的自由和权利。在经济问题上,柏克反对国家对商业和市场经济的干涉,主张市民社会的相对独立与自由。这其实与他反对强大的国家机器是相互呼应的,只有有限的政府才能真正做到不干涉商业与经济发展。自由是柏克最珍视的,任何对个人自由和权利的侵害都被他视为障碍物而应该被清除。他在《法国革命论》中强调,他所强调的自由是与秩序联系起来的自由,自由不仅与秩序和美德并存,而且没有后两者就没有自由。 柏克的保守主义思想始终针对的是激进主义,而非自由主义,他所保守的传统也并非是所有的“传统”,而是古典自由主义的精髓。所以,用柏克来为一切传统和保守主义辩护纯属无知!
对于当下中国来说,情况似乎有所不同。正如余英时所讲,20世纪以来我们始终徘徊在“激进与保守之间”。 而这个激进与保守所针对的对象却又不是辉格党自由主义传统,而是中华文化传统。激进者如破四旧、打到孔家店,保守者如新儒家的主张等。但是始终未见催生正统的古典自由主义,虽然自由主义本身在近代中国(乃至现代)都是不可忽视的一种思想力量,但其在中国的命运如其在法国一样,只有同激进者联盟才能有自己的阵地,否则将入孤魂野鬼一般游离在政治世界与思想世界中。故而在当下中国,提倡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所面对的保守分子,并非柏克那种保守(所以保守分子也不必拿柏克来为自己撑腰,因为他本是自由主义阵营的老将),自由主义者本身则需要更多一点柏克的自由。
《共和•民主•宪政——自由主义思想研究》一书固然不是严格的学术论著,只是刘军宁博士在主流刊物上发表的政论文章的汇集,然而字里行间仍可看出作者深厚的学术造诣及娴熟的文字功底。刘军宁博士出身中国最顶尖的高等学府,是当代中国自由主义的领军人物之一,接受过系统严格的学术训练,却从不拿艰涩刻板的所谓学术论文吓唬人,而是用一种近乎散文的笔调来阐发自由主义的微言大义,他的目的就是想让自由主义这个人类的普遍价值为更多的非学术界人士更容易、更直观的了解和熟知。从这一点我们也可以看出刘军宁博士的人生选择,他宁愿当一个唤醒民众、营造思想氛围的公共知识分子,也不愿做一个封闭在象牙塔里孤芳自赏的学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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