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起来的诗人
每个时代的庞然大物眼里
每条不存在的青春之路
——外外《给病孩子》
第一次知道外外这个名字,是前几年,在正午故事里读到一篇文章《一个叫吴宇清的男人决定去死》。从文章描述得知,吴宇清是南京人,生于六十年代,组过乐队,做过电台DJ和大学老师,爱好摇滚和电影,多年来一直活跃在南京的文化圈里。写诗时,他叫外外,虽然他曾独立出版了一本诗集,寄赠朋友,但他的诗人身份却很少受到过重视。直到有一天,因为神秘原因,他从二十八楼跳下,之前给派出所的朋友打了电话:麻烦帮我收拾一下。时间模糊了细节,但这就是后来我记得的,关于外外的所有信息。
直到上周,周璇说给我寄赠外外的诗集《我将是明月的椅子》,让我再次想起这个名字。
“是去年过世那位南京诗人吗?”我问。
“好像是前年吧。”周璇说。
后来我查了一下,是2017年9月,这个时间吓了我一跳。2017年的一些事,一些像发生在上辈子,一些像发生在昨天。而时间并不是遵循线性规则,慢慢流逝,而是摇摆、裂变、重新拼接……仿佛外外在《指环王》一诗里写:
按照越遥远越未来的原理,我们转过身过去远古的祖先拷贝下来,播放给后代。
而我们的后代,也将成为别人的祖先,像众多飞起的石头,砸进别人的电影里。
……
谁记录下时间,指环断裂,星辰复活,我们所说的未来,云一般堆积,回到古代的天空,我们的祖先早已经历过我们的未来。
外外虽然是六零年代人,然而,读外外的诗歌,让我意外地感到亲切。他写摇滚乐队和吉他手,写大卫·林奇和贾木许,写南京的文化生活,也写情爱关系和日常生活中的孤独。周璇对这本书的评价是:这些诗里藏着南京的神秘过往。一个人和一座城市的五十年记忆,时间过滤掉形状、声音、轮廓,剩下来的,不可磨灭的部分,几乎不可言说,却变成了诗歌。
比如,有一首诗叫《你知道做个哑巴的快乐》,其中有一段关于看电影的描述:
就算看过再多的电影
也只能去扮演
一个失去脸的人
比如,有首诗叫《我们躲在夜晚的这张CD里》,讲和朋友一起听CD的经历:
王小明和我
还有他走失的妹妹,很多
陌生人,都躺在这同个夜晚
像一张张纸牌
安安静静
其实我们是在躲夜晚
这张CD里
等着被反复播放,慢慢磨损
再比如,有首短诗叫《夜游》,只有六句:
宽敞的马路是城市发福的肚皮
我是一只瘦虫子在那上面
没有下嘴的地方
即使灯光闪烁,如同眼睛
脚趾
被遗忘在鞋里
干净的短句子,平静的声调——突然句丛中伸出纯白的刀锋,探准了时间的咽喉。正因他总是从生命中取一段记忆来交换诗歌,因此外外的诗歌并不是从虚空中生成,也无法自我复制。在他那里,生命从来都先行,而他生命里的诗歌、电影、音乐于他而言并不是文化标签,而是一根根纤细的稻草,将他一次次从生活的泥沼中打捞出来,照亮前面一小段路。因此,它们性命攸关——你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纯粹的爱,也是一种纯粹的无奈。外外深知这一点,因为借助的稻草越来越多,就越像是一个覆盖着文化的稻草人。这就是外外的诗歌里,主体和客体之间频繁发生的灵魂互换,“稻草”活了,而那个微不足道的“我”一次次消失在被救赎的动作里,再一次次熄灭。
台湾小说家袁哲生在《寂寞的游戏》里写,主人公总是想把自己藏起来,好永远不被世界发现。然而,比起起袁哲生小说里那个内向的男孩,外外的处境似乎显得更加微妙和复杂:他以成年人的身份和这个世界嬉闹,并保持着相对健康的关系,但他越是频繁地介入这个世界,越是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热爱,真正重要的事就隐藏得越深邃。
外外开始写诗的年份是2001年,那时他已经34岁了。这是外外写下的最初的几首诗之一,标题为《后》:
后
是一个绝望的字
我在上海大马路的后面
找不到厕所
我在演出时躲在鼓手后面
还被人看见
我在后爱情时期动作多过抒情
动作越来越快
像赶着结束
放在饼干盒里的磁带
秋后吱吱嘎嘎和你算账
小晚说起她的恋爱
用故作忧郁的调子
“后来……”
我像死后还魂的人
坐在午夜后环线的公交车里
厚着脸皮向往事买醉
没有人理我
我无聊地自问自答
拿着后续情节的底牌
玩不出什么花样
可以看到,在他诗歌创作的最初阶段,他似乎就带着一双后青春期(死后还魂)的眼睛,打量世界和自己,与混沌角力。而那些真实的部分,它们是如此脆弱,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注定会变成别的东西。因此只剩下隐藏这一条途径。
2010年以前,他不仅写得隐秘而且极其认真。甚至有时在一首不过十行的短诗后标注了五个时间:2001年12月14日,2003年11月21日,2004年3月24日,2004年4月13日,2005年3月14日修改。仿佛他在人世间到处走,又一次次回到一首诗里,以此锚定动荡的生命之船。然而在2010年之后,他的诗变少了,好像诗歌的力量越来越弱,世界的沉默越来越多。似乎也从某个侧面,印证了时代的加速度、扁平和无聊。这沉默也变成了一种诗的见证。
当读到《一个人的美妙旅行》,你会觉得他确实还在诗行之间旅行:
要尽量走得慢一些
不去和别人比赛
同时学习忘记
最好要再旅途中死去
像个病入膏肓的人
梦想转世投胎回到家里
张开嘴吃一口热饭
像水苗一样种在天上的雨
要变成身上的霜
变成雪和盐
光和热
使无声无息的葬礼充满了奇迹
在这个所有人都胡乱活着的世界里,那看似活得最潦草的人,却把自己最认真的部分,藏在了诗歌里。“我将成为明月的椅子。”而这把椅子记忆着所有他人的登场,也记忆了他的缺席——他的缺席也就是他的明月。这么看来,这本诗集也是一个迟到的奇迹。
2020.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