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解护士会经历什么,再多的赞歌也毫无意义
![](https://img1.doubanio.com/icon/u102251014-48.jpg)
除却此刻与现世,一定还有另外一种生活……此刻太短暂了,现世太破败了。我们一无所知,包括对我们自己。——弗吉尼亚·伍尔夫
一
在工作的一个阶段,我曾短暂主持过护士的招聘工作,因为并不是医学背景出身,面试的问题往往更多聚焦于沟通宣教、医患协调和护理认知上。当然,与其说是面试,其实对我而言也是另一种学习。我喜欢听她们讲述自己的工作经历,并引导出反思和困惑,我希望能从她们身上看到关于医疗这门学问更多的内容,而不仅仅是所谓白衣天使这样的标签。在众多的对话中,有一场落泪我时隔几年还历历在目。
那个护士供职于国内某三甲医院儿科多年。在医院众多的科室中,儿科是尤为难熬的。一方面是因为儿科相对其他科室,更加忙碌收入却更少;另一方面,儿科护士所面对的工作压力,也是难以想象的。在儿科,你要面对的不是一个患者,而是患者背后常常是多达四五位的家长。而患儿本身是无法进行沟通表达的,不论是病情的自然转归还是操作的不慎失误,都可能引来家长情绪的爆发甚至是谩骂、暴力。
“你在儿科多年,应该有经历过医患纠纷吧?你是怎么看待这类事件的呢?”在向对方抛出这个问题后,她先是苦笑,自嘲道,“我们经常会在交班的时候问对方,'你今天又遭家长涛(骂)了哇‘,对我们而言,被家长凶是家常便饭。“
然后她沉默下来,望向窗外。我习惯性会安静等待对方思考,但这一次等来的却是泪如泉涌。
接过递来的纸巾,慢慢地,她心情平复下来,开始讲述在工作中经历的纠纷。而这些纠纷,也是扎扎实实的伤害,长久的心理压迫也明显塑造了她的情绪状态。考虑到岗位的需求,我最终没有通过,后来打电话告知结果,也是几次才接通,她倒表现得很平静了。也坦言,”我原想着能换到私立医疗,可能会少一点难搞的家长。“
二
在整个医疗系统中,比起医生来讲,护士是一个更庞大也更容易被忽视的群体。在大多数人眼里,打针发药几乎构成了护士的全部工作内容。而随着整个消费性社会的降临和对服务要求的苛刻,护士也经常会被”服务员“这个称谓所替代。
从出生到死亡,我们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和这个群体打交道。像书里说道的,”我们在人生道路上总会遇到这些人:患者、家属和医护人员——你可能早已熟识这些人,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会在某些时刻受到照护。“可是,我们又真的对护士的工作内容了解吗?英国作家克里斯蒂·沃森Christie Watson的这本书,比起南丁格尔的神像和每年5.12刷屏的颂歌,更能把人们带入她们的世界。对,她们,虽然这个群体也有男性的存在,但大部分护士角色依旧是女性在担任。
这本书的描述内容,来源于作者身为护士二十多年在一线临床护理的亲身经历。同时,因为本身也写作小说,在事件的现场还原和人文思索上,有着非虚构作品的独特魅力。
和大多数护士一样,作者克里斯蒂也经历了多个科室的轮转,最终成长为复苏护士。
医院的科室对应了不同的年龄阶段和疾病危重程度,这些外人看起来类似的部门,覆盖了人类从出生到死亡的所有阶段。在常规的执行医嘱、护理操作外,抚慰患者,消化人在生病时所表露的种种情绪不安,面对无能无力的病痛折磨和终将无可避免的死亡,占据了护理工作的大部分内容。长眠于纽约东北部萨拉纳克湖畔的特鲁多医生的墓碑上,有这样一段话: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有时是治愈,常常是抚慰,总是去帮助)。短短几行字,道出了现代医学护理的本质。“苏对我说,护理有时候只是听患者说说话,安慰他们,给他们安全感,直到他们自己安定下来。捕捉那些噩梦,直到人们醒来”。
三
与患者保持良好的沟通、对他们的痛苦产生深切的共情、尽力满足他们的诉求,这构成了医患关系的核心。也是护理工作中,每日必会付出的情感劳动。在人类学家霍克希尔德的《心灵的整饰:人类情感的商业化》(The Managed Heart:Commercialization of Human Felling)一书中,指出这种劳动“要求一个人为了保持恰当的表情而诱发或抑制自己的感受,以在他人深深产生适宜的心理状态”,这和我之前与新进同事分享,在工作中要有”舞台意识“不谋而合。这种劳动具有天然隐蔽的属性,不论你自身状态如何,职业化的需要会要求会让你切换到当前状态,以充满爱心和温情的面孔,去承接患者的理解和不理解。
情感的劳动,让人常常筋疲力竭,也时刻考验着护理人员的情绪复原力。我曾亲眼见过自己孩子高热不退,下班后情绪奔溃,在沙发上红着眼睛流泪的护士。可在一整天忙碌跟诊的中,你丝毫不会察觉到异样,在与病患的接触中,她始终是满脸微笑。仿佛身体里有一个按钮,可以随时调至情绪免疫状态。
四
事关生命,医疗是一个容错率极低的行业。随着科学科技的进步、传统宗教的瓦解和社会结构的变迁,人们似乎对于面对疾病时的束手无措和死亡的必将降临,越来越难以理解。我想起在漫画与摄影结合的纪实文学书籍《摄影师》中,无国界医生和摄影师曾有这样一段闲聊:
有时,病人在手术过程中就死了,对此我们无能为力。然而,病人的家属仍旧对我们感激万分。他们会说,在他生病(受伤)的时候,你们照顾了他,为他做好了去见安拉的准备。谢谢。
对于没能让病人起死回生的我们,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安慰,但对他们来说,病人在照顾中死去,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你知道吗?当你把已经死亡的孩子交到母亲手中时——我曾经就碰到过这种情况——她却往你手里塞上一块叠好的手手帕,里面装着几颗坚果……然后她会对你说,谢谢。多亏你的照顾,他现在已经准备好去见安拉了。
你听了一定很心痛把?
当然。
我呢,经常会遇到有病人满脸伤感地对我说,你不是穆斯林,多可惜啊!我们得去不同的天堂了。
以这样的理解角度来看待死亡和医学护理,在现代社会已经难寻。就目下而言,哪怕是小婴儿静脉抽血一次未成功这样的事件,都有可能招来家长情绪的爆发、谩骂和投诉。无数儿科护士接到静脉采血单时,都面临着极大的心理压力。为了应对这样的情况,类似于华西的顶尖三甲医院,甚至组建了专门的抽血队,负责全院儿科的采血工作。
五
对服务和便捷性的要求,也加剧了医患理解的鸿沟。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持续短缺的医护人员是目前公认的状态。排队两小时,看病三分钟已成众所周知的常态。护士每天似乎总有接诊不完的患者,沟通常常会被打断,深入地关切总是没有足够的时间。
”我没法在她身边待太久。在病床的帘子后面,其他患者的家属正生着气;他们可能正盯着我,轻轻地来回踱步。我得赶快回到复苏办公室,填好今天的表格,送到相关部门。还有培训要进行,还有仪器要检查,而且我的上司肯定想知道我死到哪儿去了。她说我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有太多事要做了。“
这样的状况,不论公立还是私立已成常态。宏观层面的医疗卫生投入的降低,微观上每家机构对一线人力成本的压缩,已成为整个系统的弊病。超负荷状态下,时间不够用,无法关注到细节,是每个护理人员无奈的现实。
而身体的疲惫,情绪的耗尽,也让护理成为职业倦怠感最为严重的岗位。漫长的职业生涯中,这样的积累也会带来危险的后果,对酒精和精神类药品的依赖,常常见诸于医护群体。毒麻类药品总是上锁,需严格的处方和两名护士签字才能取用。
人是情感的动物,在工作中护士也被要求要投入情感,满含关怀。但
“投入这么多情感是危险的。只有在反复吞咽悲恸之后,人才会感受到悲恸是伤害。对于护士所承受的情绪重担,相应的心理督导太少了;对于她们所看到的、所做的事,如何影响或不影响她们的生活,人们鲜少谈及。”
六
现代护士起源于修女。
时至今日,在非洲、南美、东南亚的丛林里,还有无数的教会医院和修女护士,承担起这些卫生条件落后地区的健康保卫工作,同时也带去宗教的感化。从南丁格尔开始,护士就被定为帮助他人的人,也许世界上没有比医护,更被要求奉献和付出的了。
但比起医生来,护士得到尊重和认可,却少太多太多了。在《心灵的整饰》中,一个澳大利亚护士说,
“外科医生去除癌细胞,但从医疗和情感方面,是我们护士帮助病人熬过难过。为何全世界都看到并认可医生的付出,却没人看到我们护士们做出的一切?”
这样的拷问,将会伴随人类社会存在的始终吧?
还好有这样一本书,这样一本优美的回忆录,充满反思和悲悯,让我们在疫情带来的动荡与不安中,去理解这些会帮助我们存活下来的人群。比起那些苍白的口号,多一点尊重、理解和包容,也许才能让人类之舟在海面漂浮得更久。
“我在想护理是什么。有时候,护理是洗净双手,在手术台前传递手术工具,清点棉签的数量。有时候,护理是整理外科医生手术袍的系带,是在医生开口之前就把需要的工具地给他。而另外一些时候,护理是察觉失落和悲伤,还有帮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写一封不大好写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