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会撒谎:那些隐藏在回忆录背后的虚构
阅读过铁血宰相俾斯麦的回忆录《思考与回忆》的读者,大概会被文中极端保皇派陈旧的思想,马基雅维利式的警句,口述中纷乱复杂的外交手法,以及时不时跳脱原文叙事节奏展开臆想攻击政敌的自我感慨而绕得云里雾里。但正是这种主观意识无比强大的文字中,我们却可以从中寻找到自普鲁士到德意志第二帝国之间,这个关键性人物的所思所想和对历史本身所起到的关键作用。当然这种类似一家之言的文字体裁仅仅可能作为历史真相的某一部分而存在,或者说,回忆录中的真相也是真相的一部分。
本书《伪装的艺术:回忆录小史》是作者试图通过对那些流行于时间上,市面上的回忆录的解读,去探索自传、作者与真实所发生的事件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如果说,小说需要更倾向于一种虚构场景下的自我感情流露,那么自传则应该是过往事件的真实记录,但本书作者本·雅格达却发现事实上并非如此,本应该更加真实客观的回忆录,同样会因为作者主观记忆的缺失,自我认同的不客观,以及当时观察角度的局限而在具体情节中隐藏着类似的欺骗和虚假。当然这样的作品,会让读者在阅读他人回忆录时想要达到的目的大打折扣,也会对这种文体本身是否值得一读产生疑惑。可本书作者则认为,骗人的回忆录依旧有着不错的阅读价值,后来的读者完全可以把这种文学作品当成一种文化现象,人性样本来加以研究,回忆录所体现的正是作者对于自我经历的审视和思考,同时它能够帮助人们去理解那个时代的价值取向和是非观念。
本书的作者用时间为脉络,梳理出回忆录这一文体,出现在世界各个文学时期的主要呈现作品和这些作品在历史上所产生的影响。从作者略有宽泛的图书选取范畴来看,回忆录与自传体小说本身并不存在有非常清晰泾渭分明的分割界限,这也是为什么会把回忆录归类为某种特殊形式并允许自我修饰的文作品的原因之一。比如偏于传统叙事,但同时会传达成功经验的《富兰克林自传》、《居里夫人自传》;明显有着相当大虚构成分,但全部或者大部分使用着第一人称叙事的《鲁宾逊漂流记》和《天路历程》;描写反映真实,嫁接于周边人物事件并进行再次创作的《我,里戈贝尔塔 · 门楚》;把自己放置于逼仄环境,并以此为人生体验的《瓦尔登湖》、《疯人院十日》;再比如,明明是世界级名著小说但字里行间都有极强的个人自传元素的《大卫·科波菲尔》和《简·爱》;那些总统及其家人们的畅销自传,米歇尔的《成为》和克林顿的《我的生活》;甚至于把偏于宗教信仰和哲学思考类的《忏悔录》与《瘟疫年纪事》,同样被归类为回忆录范畴。
这里面既包含着对于成功经验的分享,还有宗教哲学的思考,文学作品里的情感历程,虚构假想下的真实写照,和贴近现实生活的名人记录。于是当读者开始接受作者如此宽泛的概括时,就会试着去思考一个问题,既然我们会把这些文学作品都归类于回忆录本身,那么所谓的传记真实感是否真的就是自传写作的必要前提条件,以及读者是否再没有必要去阅读这些并不真实的回忆录了呢?
在此,作者指出,最早的自传文学,类似《忏悔录》等,源于作者本身对于自我思想的倾诉和思考。他的写作目的正是一种对外界叙述自己内心观点的过程,所以给予他人阅读就是作者写作的真正目的。在此期间,如何合理的规划自己的文案,如何刻意的隐匿一些并不为大众所认可或者与自己想表达内容相背离的事件,如何最大程度的获得读者的情感共鸣就成为了创作者所需要考量的东西,当然,如果是一般的通俗小说,作者完全可以用天马行空的笔法在理想的天空肆意妄为,但对于回忆录,则更需要在客观现实和主观表达之间寻找到一个很好的平衡点。自此,我们得时刻明确,回忆录依然是一种文学体裁,表达作者思想是它的最高目的,真实性反而位居其次。
另外,正如同尼采所言,“我的记忆说:‘是我做的。’但我的自尊不肯屈服:‘我不可能会那么做。’最终——记忆妥协了。”我们记忆本身也并非全然可靠。特别是对于那些事关自我价值认定的记忆部分,它们会有意无意之间去保存更加有利于自己的“真相”。现代医学表明,记忆同样会撒谎,在人类观察事物过程中,记忆会对众多碎片化的信息进行内在逻辑的加工,以求眼前的事物更加符合自我认识的客观规律,这种利用事物因果来储存客观观察的本能,既能让人类可以处理更大信息量的事件,却同时丧失了绝对客观理性地观察事件的能力。无论是身处现场,还是展开联想回忆,只要有任何一个客观因素的缺失,都会导致重组事件这道工序精准性的偏差,有时候这样的偏差会让记忆与真相相去万里。当然,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全过程仅仅出现在回忆者潜意识中,并不会被自我意识所觉醒。
那么被虚构的回忆录价值又何在?在作者看来,哪怕虚构的回忆录在文学思想上同样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回忆录记载的不是真相,而是记忆本身,正是这样的记忆才是构建一个具体人物的心理基座,想要去理解一个人物,想要解读他的自身,我们既需要了解他所处的世界,也需要更加深入的了解他的思想内心,那么阅读他的回忆录,尝试理解他记忆中展现的世界观,然后用自己的观察思考去探究主观意识中的“他”和客观世界中的“他”之间的内在关联,或许是一个不错的方式。
如果记忆会撒谎,那么回忆录就是一门伪装的艺术。
据说,李宗仁先生晚年找史学家唐德刚代笔,打算用口述方式撰写回忆录,可惜书至民国史片段记忆不详,难以为继,唐德刚便寻来蔡东藩先生所写的《民国通俗演义》,李宗仁读得津津有味,于是这部分情节据此定稿。今人看来,不觉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