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题记

周平王宜臼是个长寿的人，他在位51年，享位之久，应该可以排在历代天子前几位。但恐怕东迁后的平王，难免有寿则多辱的感觉，在面对天天打着天子旗号谋求本国利益的诸侯而他却无可奈何之时，他会想起多年前，与自己的外公申侯密会犬戎王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宜臼作为被周幽王废掉的太子，不得国，只得死。所以在被褒姒逼上绝路后，他只得求诸外部势力犬戎。但他应该想得到，犬戎的黑暗力量会多大程度上反噬自身，他并没有驾驭这样力量的资本。恩，很像小说深化里的人物黑化由道成魔。

犬戎摧毁了周天子的京畿，幽王被杀，褒姒被俘，西周灭顶之灾，都城被屠戮劫掠一空。公元前770年平王东迁，一般被视作“春秋”的开始，多有诗意的名字。

多年后一位落魄文人回到早已破败的西周王畿，发出了“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的天问。

“此何人哉”这个问题，连《春秋》的作者，孔子老人家也没有给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孔子的伟大在于，他知道从此以后这个华夏世界彻底改变了（虽然《春秋》并没有记述东迁这些历史，而是从隐公元年开始的）。孔子周游列国而未能通达，现世理想无望，孔子将希望放在著述上，可惜《春秋》一书惜墨如金，只一万多字，孔子的思想本意因为经典被无数人按无数利益相关去解读，已经扑朔迷离。“左丘明”为释《春秋》而著《左传》，从名字可以看到，左，通佐，丘是孔子，明，是想让孔子的思想昌明。不过遗憾的是同样是春秋三传的《公羊传》和《毂梁传》，三传往往自身有很多记述矛盾的地方，到底谁实现了“丘明”实在无法追辩了。

也许历史细节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对我们已经无关紧要了。但我有一些关于“此何人哉”的一些想法。到底中国如何走向了区别于西方的皇权专制？

我们惯常的看法，是将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视作专制皇权时代的开始，民国1912年成立作为专制时代的结束。但其实公元前770年开始后的五百多年，是一个很微妙也很奇特的时期。

这个段时期奠定了未来近两千年中国的基本政治形态，只是如何奠定的，却又亡羊歧途般难以追溯。

奠定西方文明与政治基本形态的古希腊城邦时期，与中国春秋争霸时代非常相似。

这个时期，中国已经只有名义天子了，诸侯国可以各自为政，所以从政权格局上它与古希腊的城邦国家林立的时期很像。区别是中国有天子，古希腊没有。

但是，两者都有同源同种的文化与种族认同。春秋诸国称华夏，那边都属于古希腊。

基于这样的同源认同感，都有对外部“蛮族”的戒防和危难时期的共同抵抗。诸夏觉得犬戎没文化，古希腊把马其顿看做乡巴佬。面对这些蛮族入侵的时候，像齐桓公尊王攘夷带着诸侯组联军一样，雅典作为城邦领袖也会把斯巴达之类拉过来共同抵御。

中国的带头老大就是霸主。春秋五霸究竟是哪五霸争论很多，唯二确切没有争议的是齐桓公和晋文公。所谓“霸”，实际上是一个明确的褒义词，霸主在春秋时期，实际上就是凭借硬实力和卓越领导力，而成为的诸侯带头大哥，这个大哥，要为诸侯小弟排忧解难，区别于古希腊的是，中国的霸主更是名义上天子意志的执行者。齐桓公终其一生，对周天子不忘最尊崇的礼节。古希腊更多是对“自由”的捍卫，对种族的捍卫，同样是保家卫国，口号并不相同。

最重要的，是这个时期两者都有非常强的贵族阶级。强大的贵族阶级会在两个方面让这个时期有区别于其他时期的特色。

一是战争都是贵族战争。这个时期古希腊和中国战争的主体都是贵族阶级，这也让当时的战争较为克制。贵族阶级古风犹存，是“春秋”区别于“战国”的重要区别，战国时期“士”的崛起，大程度削弱了贵族的影响力，而阴谋诡计也让诸侯间征伐彻底失去了底线。春秋时的征伐主旋律前期是齐桓公的九合诸侯尊王攘夷，中期是晋楚争霸，后期是吴越崛起和晋国内乱，但这个时期除了楚国，较少发生灭国战和歼灭战，因为华夏同宗同源，灭国是有道义上的巨大危机的。甚至前期贵族打架都是按照明确规则，双方摆开阵势互相冲锋，所以宋襄公不是迂腐，曹哙也不是多厉害的谋略家，一个是厚道的传统捍卫者，一个是突破当时底线的道德败坏者。

另一方面更重要，贵族的强大极大削弱天子和诸侯权力。中国的贵族就是各国的“大夫”，他们都有封地，世袭，在封地范围完全自主。大夫贵族阶层的权利对诸侯形成了强有力的制约，甚至能取而代之。所以后世说“孔子著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春秋里记述了很多大夫弑君的事，三家分晋和田齐代姜，都是大夫最终篡位成功的大事件。

而大夫的下属，是不向诸侯或者天子效忠的。这个和欧洲“我仆人的仆人不是我的仆人”是一致的。古希腊城邦国家同样是贵族政治为主，但不同的是，很多国家是没有领主或者国王的，由此形成了议会制度雏形。

后期中国随着商鞅变法，贵族成为了变法者第一个打击的对象，秦国的贵族阶级本来比较弱，也是变法能够成功的重要条件。而经此一役，中国的贵族势力再也无法恢复到春秋时期水平，也可以说，由于贵族权力的跌落，中国其实失去了分权政治的前提。

西方也经历过几次帝国时代和独裁政治，像希腊城邦最后被马其顿的亚历山大灭掉并且统一了，但是为什么到后世，西方帝制无法长久？

一方面是上面提到的，从一开始的起源阶段，就有希腊城邦的议会制雏形和民主思想渊源。

另一方面，西方一直没有完全消灭掉贵族阶级，贵族政治其实一直持续到资产阶级革命，贵族政治某种意义上就是精英政治，而西方民主，至今也是这一政治形态的延续。

往下继续讲，就是为什么贵族没被干掉，是因为皇帝没有那么强。为什么没那么强，到中后期，跟基督教则有很大关系。

基督教的崛起，让宗教权力进一步分化了皇权。基督教崛起后欧洲的皇帝都要由大主教来任命，基督教也有领地有军队，皇帝抵抗教权也会被讨伐。最重要的是，皇权没有神圣性了，真正高不可攀凌驾一切的，是上帝。

不过到底是被上帝的教会来统治好，还是被天命所归的“天子”统治好，是专制一统好，还是精英政治好，如今看来，实难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