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漫长的后世
很有收获,日本学者杉山正明的著作,除了想要探讨历史本身的问题,我更感兴趣的是所书写的“漫长的后世”。 蒙古帝国的遗产直到今天也在不同的程度上面影响着世界政治和文化,但是今世的角度大概都把蒙古的“野蛮”作为一种负面遗产。
对于蒙古帝国,长久以来多恶语相向。那是因视自身为“文明”、视他人为“野蛮”的固定模式和愿以蒙古受害者自居的情绪使然。事实上,中华文化正是在蒙古时代更加辉煌了。而且,认为伊斯兰近代的衰落和苦难不是出于自身原因而是在于蒙古的破坏,这种观点也被证实完全是虚构和偷换概念。因自尊和蔑视而产生的“慰藉模式”,与其说是人类社会常见的现象,倒不如说后世历史学家和思想家当真接受这种传统说法之举是令人称奇的。
从东亚到俄罗斯的广阔土地,从中华到伊斯兰文明、俄国的历史,都非常在意游牧民族的征服和入侵,本质上对历史的延续和发展是一种不可磨灭的破坏。但是这种史观本质上是一种偷懒的书写,就好比晚清以来的中国苦难,都要归结到帝国主义的入侵和殖民上,作为外族的满清腐败无能的统治上。往这个方向行走,发现俄国、西亚伊斯兰世界对自身的问题,也是同样的态度。杉山正明更倾向于认为:
还需要一种超越战争、争端和对立的平台和思考。争端和对立真的不可避免吗?拿伊朗等中东国家的现状来说,可以当作“文明的冲突”等,以历史的必然式的眼光来一带而过吗?依事实来说,本不应存在的“文明的冲突”,是由卑劣的想法臆造出来的虚像,而愚蠢的政治重复着将它坐实的愚行而无所顾忌。
当然,那一定是一种超越个体、国界和人种,汇集众人智慧的共同行动。尽管艰难,却是必要且具有意义的挑战。我们如今就生活在这样的时代里。其时,历史估计会发挥出本来应有的作用。
漫长的后世还有一个重要的启示是,中华文明的二元文明论。隋唐皇族的草原血统,唐太宗本身就是中华的皇帝+草原的可汗,双重的身份。宋王朝的疆域才是今天所说的,完全剥离出游牧的一部分的领域。皇太极与科尔沁草原的联姻,实际上是成为了黄金家族的女婿,从而继承了的是蒙古大汗的王权。这在俄罗斯和中东也是形似的道理,成吉思汗的女婿们在以另外一种脱胎换骨的方式主政着广袤的亚欧大陆。
将草原的游牧文明看成是落后的文明,野蛮的文明实际也是非常糟糕的说法:
游牧这一生活技艺和再生产的体系,不同于动辄被说成“漂泊”“流浪”“无根之草”等的印象,而是严格具有系统性和能动性的。从结果和事实上,为人类历史贡献了非游牧民所不能拥有的价值观、行动模式以及人的类型。尤其让人感到重要的是,人类在农耕之外依赖创造出游牧这一生活形态,将不可能始终定居一处生活的广阔无垠的干旱大地有效利用为生活的场所。
游牧当然是最重要的人类生产生活方式之一,并不是说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的脉络就要比游牧民族高贵,而是说融合。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契丹、女真、蒙古和满洲在中华漫长的历史上的地位从不是配角,而正应该是历史的主角,和南方的汉民族一起构成这个文明历史的一部分。这些游牧民族并不是毫无关系,而是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互为被继任者的有机体。“中华民族”的概念自孙文先生提出,也仅有百年历史。现代中国的传统其实继承的是游牧、农业的二元文明。在工业文明的浪潮来临以后,和战乱、瘟疫、饥荒、屠杀和政治迫害中,早就忘记了这些古老的记忆。换言之,这片土地脱离茹毛饮血的游猎时代并不是多么久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