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巫》编辑手记丨谁是阿比盖尔·威廉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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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猎巫》这本书,我觉得从封面讲起,最好不过。
在外封下方以及紫薯色内封上,是一份1692年的法庭文件。
上面写着:
阿比盖尔·威廉姆斯作证说道,有个拄着两根拐杖的老人向她现身,并多次以拧捏的手段伤害她,还带来一本书,让她把手放在上面。那个老人告诉她,他叫雅各布斯,是乔治·雅各布斯的父亲,玛格丽特·雅各布斯的祖父,他已经说服玛格丽特将手置于书上。此外还有莎拉·丘吉尔,他的儿子乔治·雅各布斯,他的妻子,以及另一对夫妇,也就是英格利希夫妇。阿比盖尔还说玛格丽特今天和之前曾多次伤害她,今晚还数度将那书带过来,在之前则没有。
我们(签名如下)听取了1692年5月10日阿比盖尔在相关控告中的证词。
纳撒尼尔·英格索尔
乔纳森·沃尔科特
约翰·罗德
在这份证词上,一名叫阿比盖尔的女孩指控多人犯下巫术罪,其中的“主犯”雅各布斯在不久之后被判处绞刑,加入了这场运动中19名吊死鬼的行列。
这些名字代表着什么?谁是巫术案的指控者?谁是阿比盖尔·威廉姆斯?
迷失在当下的塞勒姆
一本关于塞勒姆巫术案的书,对作者和读者来说,最大的挑战是语境。
“猎巫”并不陌生,印象中它盛行于宗教改革时代的欧洲,由万恶的宗教裁判所主导,在诸多文学与影视作品中充当背景。这种看法固然片面,却很便利。
但塞勒姆地处美洲,1692年在时代上也较为晚近,这里发生的事件,很难在我有限的思维版图上找到合适的位置。“当马萨诸塞女巫起飞时,欧洲的猎巫行动已近尾声。”
向来对美洲、美国不甚关心的我,一边读着匪夷所思的书稿,一边补习关于塞勒姆的信息。
很快我便发现这起事件并不如我想象般得那么陌生,差不多十年前,塞勒姆,或者说阿比盖尔·威廉姆斯就已经步入了我的视野。
阿比盖尔是一个女巫。
在2010年“烂片之王”尼古拉斯·凯奇出演的《魔法师的学徒》中,我就见过她。(免责声明:我是凯奇粉。)
有关这部影片的资料里都这样介绍她:“阿比盖尔·威廉姆斯实际上是个女巫,为了转移注意力,她陷害他人,让他们为她的巫术付出代价,从而导致塞勒姆巫术审判的发生。”
在这个世界中,阿比盖尔是巫术案的罪魁祸首。
在著名氪金手游FGO中,阿比盖尔也以女巫的身份登场,除了背景设定改换到型月世界外,她的女巫身份也有了不同的内涵。
在设定中,她是一把“钥匙”——打开女巫审判之门的钥匙,在这个世界里,她被迫成为邪神的代理人、邪恶意志的执行者。
无论是《魔法师的学徒》还是FGO,浪漫化的解读无一不以牺牲事实为代价。两种对阿比盖尔形象的再创造,在虚构世界中各得其所。
但当这些虚构、再造的形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的时候,当人们不再区分女巫和加引号的“女巫”的时候,我们对原始事件的理解也不可避免地发生畸变。
例如,在历史上,塞勒姆人眼中作为指控者的阿比盖尔并不是“女巫”,相反,她是“邪恶巫术”的受害者。
时过境迁,如何修复这种因反复演绎而失真的语境?这正是《猎巫》的作者所面临的问题。
档案背后的生活世界
FGO将关键剧情发生的历史片段命名为“特异点”(Singularity),这里的现实并不稳定,而一旦历史被扭曲,就得有人(玩家)前往修正,以挽回人类的命运。
对于塞勒姆这个特异点而言,《猎巫》一书的任务,可能就是从各种日常化的奇谈怪论中,抢救出阿比盖尔本来的命运。
不论那个命运本身是否足够曲折离奇。
FGO中对塞勒姆的改编虽是戏说,但绝非胡说八道。它恰恰与《猎巫》一书中展现的清教神学世界观如出一辙,只要改动几个字眼,1692年的塞勒姆民众兴许也能接受。
在猎巫运动进行到高潮时,塞勒姆法庭上总能听到少女的声音。一度被诊断为恶魔附身的女孩,现在充当起了先知般的角色,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通灵的把戏。
在今天看来荒唐甚至滑稽的场景,究竟如何才能得到同情的理解?
在一次访谈中,作者坦言,在写塞勒姆时,其中的一个困难在于“你得让疯狂的事情显得合理”。
1692年的怪事远不止阿比盖尔式的歇斯底里,希夫要面对的,是如何让一个失序的时代重新被人理解。
而在写作中,这样的效果绝不可能通过“这并不是恶魔附体,只是精神疾病”或“根本没有撒旦,全是迷信”这样的粗暴拆解(谈不上解构)来达成。
一进入阅读,读者就会遭遇《猎巫》在叙事上的大胆:
掠过橡树丛、长满青苔的沼泽以及纵横交错的溪流,安·福斯特乘着长杆,跨越了树梢、田野和篱笆。在她的口袋里,装着的是面包和奶酪。
对事件的记述是以这样的方式展开的,而不是“根据某位被告的供述,她曾乘着长杆……”
甫一开始,作者就意在提醒读者:坐稳了,以下内容包含绝对虚假的成分,但它们比任何旁观者的陈述都要更加接近原始的现场。
几乎可以肯定,上面引述的文字是臆想的产物,但这种说法恰是被塞勒姆人接受的“事实”:女巫在天上飞,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正如每一个语词都应放在语句中被理解一样,每一种“事实”也都有其处境。
新英格兰种种生活情景的出场方式也与上面的叙述类似,作者求助于流传至今的17世纪档案资料,从亲历者与同时代观察者(如英国人)的视角描述当时人的生活。
于是我们得以进入这个阿比盖尔所生活的鬼魅横行的世界,并最终有机会了解到塞勒姆审判庭上的指控者,都经历过什么。
塞勒姆环境恶劣,阴冷潮湿,战乱频仍。充满敌意且好战的印第安人就在不远处的森林里徘徊,法国天主教徒的定居点正在步步逼近,信圣公会的英国龙虾兵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塞勒姆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新英格兰人狂热的虔诚。而眼下的诸般苦难,不正是作为上帝选民才会经历的试炼吗?
越是多灾多难,回荡在塞勒姆教堂中的布道声就愈加高亢。
人生而有罪,为得到主的恩典踏上朝圣之路。争夺灵魂的战争已经打响,虔敬者与罪人必将分开。
有两样东西在暗无天日的冬季抚慰塞勒姆人焦虑苦闷的内心:《圣经》和酒精。但无论哪一样,可能对孩子都没什么益处——但新英格兰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几乎所有的教育都围绕着《圣经》展开,孩子们灵魂的健康要远比他们的身体状况来得重要。
生命是一场从罪孽到恩典的朝圣之旅,这一信念对人的性格养成期来说不是个好兆头。拯救一个人的堕落,沉思死亡和天谴,都应尽早为好。为数不多的儿童读物记述了青春期前的圣洁生活和被视为楷模的殉道。四岁的小女孩为她永生的灵魂哭泣,九岁的男孩为自己的罪孽忏悔……
而我们的指控者,阿比盖尔,生活在牧师家。
阿比盖尔·威廉姆斯是谁?
阿比盖尔·威廉姆斯不是唯一发起指控的女孩,她只是最早出现歇斯底里症状的那个。
她是个孤儿,1692年时,只有11岁。她的父母可能在一起印第安人袭击中丧生,随后她便寄住在舅舅帕里斯家。
在塞勒姆,像阿比盖尔这样因战争或疾病失去双亲的孩童不在少数,他们只能寄人篱下,充当学徒或仆从。
在新英格兰,年轻的仆人和笨拙的学徒常常遭受言语和身体上的虐待,女孩在成为仆人后,还得躲避那些来自男主人和男访客的猥亵。
塞勒姆法庭曾审理过对一起对女仆的侵犯案件,受害者在10岁之前遭受了长达数年的骚扰。逃跑无济于事,但法庭可能会对她们的申诉予以支持。
那些幸运地在自家长大的孩子,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接受以《圣经》内容为主的恐吓教育外,从七八岁起,他们便要学会对父母言听计从,承担家务,或是照看年幼的弟弟妹妹,年纪稍大的孩子,很难得到父母的关爱。
1692年1月,阿比盖尔和表妹贝蒂的身体出现异样,哭喊着有细针刺戳她们的身体、皮肤像烧伤一样疼痛。随后,整个社区的注意都被两个扭动身体的孩子吸引过来。
出入帕里斯家的访客络绎不绝,两个年轻的孩子从繁重的家务中解脱,成了引人注目的焦点。人们在牧师家讨论病症的原因,关于巫术的怀疑越积越重。
女儿和外甥女的哭喊声持续得愈久,帕里斯牧师便愈加坚信这是来自地狱的袭击。在布道中,他向民众表示“魔鬼就在我们当中”。
在被病症折磨了一个多月后,在听大人们议论了一个多月后,阿比盖尔和贝蒂说出了三个名字,猎巫的帷幕终被拉开。
在这之后,社区中更多女孩也相继出现了类似症状,而当最初的指控得到法官的认同后,更多年轻女仆走上了法庭,开始了对前主人或现任主人的报复。
逮捕迅速展开,审讯也随之而来,越来越多的名字被指认,监狱很快人满为患。
当事态逐渐发酵,越来越有失控的迹象时,来自宗教当局的肯定让这场运动得以继续,清教牧师们笃定,魔鬼正试图通过巫术活动颠覆新英格兰的教会和社区。
魔鬼的现身几乎标志着一种荣誉,这证明了新英格兰人是被神选中的子民。魔鬼已在附近,上帝还会远吗?
指控越多、被判为巫师的越多,塞勒姆法庭上的气氛便越狂热,越是荒诞不经的描述越能体现魔鬼对虔诚信徒的嫉妒。
至于阿比盖尔,只有11岁的她很快被更大一点的孩子抢走了风头,邻镇的另一个阿比盖尔登场后,阿比盖尔·威廉姆斯的声音就被渐渐盖过。
没有人知道阿比盖尔·威廉姆斯的最终结局,同无数得不到关爱的孩子一样,她最终隐没在了历史中。
但我们知道,阿比盖尔既不是女巫,也远非塞勒姆惨剧的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