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纯小说和文以载道的一次尝试
对于伪币制造者这本书，我想从“纯小说”开始说起。知道了什么是纯小说，也就知道了谁是”伪币制造者”。
从纯小说开始讲起，是因为我觉得这部小说看上去更像是一次实践。我一直记得才开始上课时老师的问题，“这本书好看吗？不好看就对了，纪德是故意把它写得不好看的。”
这句话，一直到后来读莉莉安的故事时我才明白。平心而论，这本书不是读完以后会让人说出“好看”的那类书。莉莉安的海难故事、俄理维终于投入爱德华的怀抱、波利之死，是这部小说最精彩的几个地方，其余的部分多少有些索然无味。但也是莉莉安的故事，让我知道纪德好看在哪里，也知道了“他是故意把故事写得这么难看”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托尼莫里森是甜腻的美式糕点，浓墨重彩的油画；石黑一雄是清茶，客厅挂画里富士山顶的一抹雪；莫言是辛辣的生蒜拌面，木门上贴着的胖娃娃年画，那么《伪币制造者》就是柴柴的鸡胸肉。
只是在第二部 萨斯费的第三章当中，作者已为我们揭出了个中深意“……巴赫的曲子，排除感情与人性，完全以音律作出发，结果成就一种沉闷的抽象的杰作，一座艺术的宫殿，除了极少数的内行以外，别人不得其门而入。爱德华立即抗议，他认为这宫殿是最堪惊叹的，是巴赫毕生最高的成就”。
暂且搁下这段话，我们后面再细说。
我认为纪德所想要书写的“纯小说”有三个特点：第一，海鸣威式的冰山写作，作者作为旁观者不掺杂感情；第二，剥除道德说教的文本；第三，着眼于未来的作品。
伪币则是指那些情感泛滥、充斥着教化意味，眼光只放在当下的作品。
1、首先是海鸣威式的冰山写作。
纪德提出了一种真实，即作者作为旁观者冷静地呈现出人物的举动，不在其中添油加醋。就像没有对白的连环画，个中联系依靠读者的猜想。
关于这一点我想起了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如果说文本是由构成故事的素材，即“本事”，和对本事的加工，即“情节”构成的。那么纪德所谓的“纯小说”应是着力于简化情节，更多地为读者呈现出本事。
在 第二部：萨斯费 第3章 中，爱德华如是说：“我的小说没有主题。……我要把一切都放入在这本小说内，决不在材料上任意加以剪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认知，我们面对一件事，往往会先用经验而非逻辑来判断，于是很容易就会跟着“情节”走。正如命题作文围绕着一个主题展开，它的目的往往是说服而非呈现。罗生门事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说辞，在书写过程中，作者对一件事加以主观的诠释，实际上就创设了一种不真实。描绘得越仔细，反而越虚假。
这也是纪德所谓“没有主题”的意思。
纪德或许更想把这个故事呈现为《黑道快餐店》或是《低俗小说》，但整体的感觉却更像《缺席的人》。
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纪德想要把自己隐藏起来，不在文本中暴露自己的声音，但即使已经使用了爱德华这样一个代言人，他仍然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虽不是哈代那样代替读者发出感叹，但是穿破了故事导向，也暴露出了自己“上帝”的身份。
显著的是第二部第七章的第二段中，“我怕爱德华把小波利交托雅善斯家很可能是一件冒失的事。但又从何阻拦？每个人的行动都依据他自身的法则，在爱德华，他的法则即是喜好不断的尝试。不用说，爱德华有他善良的心地，但为别人的安静着想，我倒更愿意他能多考虑实际的利益问题。”这里的我，是纪德的发声。
以及第一部第八章，爱德华的十月十八日日记前的这段说明性文字，“爱德华在起程的早晨收到这封信。也就是说他的起程是在收到这信后临时决定的。无论如何，他原不拟再在英国耽搁太久。我说这话并不暗示他不能单为援救萝拉而专程赶回巴黎；我是说回巴黎对他是一件愉快的事。”
这种说明暴露了叙述者的身份。我觉得这个故事更像《缺席的人》，是因为推进故事发展，解释前因后果的往往都是爱德华和他的日记，但他的独白总不可能把一切感情都暴露在外，否则也有违人设，于是就有了纪德的发声。
在第一部：巴黎第12章末尾部分，11月6日爱德华的日记中如是写“我始终不惯虚构。……纯粹出于小说家的立场，我才关切地感到对他们的命运有干涉与策划的必要。如果我更富于想象力，我可以布成很多错综的情节，挑动这些情节，观察它们的演员，而我自己则在他们的指挥下工作。”
但实际上，纪德还真是做到了自己“在他们的指挥下工作”。
虽则这不是一部让人读完后会说“好看”的那种小说，但这句话只能用在表层。它的行文更像巴赫的赋格曲，你可以说这是机械的对位法的产物，排除了感情和人性，但无可辩白的是其精妙。《伪》的结构也呈现出了赋格的样态，各部分交替穿插，没有人的故事独立于其它人物以外，作为和弦柱的是作者是所抱持的理念，即“没有主题”、“真实”，它们把故事在纵向上牢钉一起，具体的呈现，就是纪德借爱德华之口说出的对于创作的想法。它偶尔出现，但始终提醒你，这个故事看上去松散平淡，其实暗藏机锋。
所以对于这部作品，要读到个中深意，或许要从情节中抽离，尝试从更高的地方着眼。
而这种互相之间的穿插甚至超越了文本内部。纪德书写《伪》，在纪德的作品中，爱德华又书写《伪》，两者互相观照，不禁让人好奇纪德的深意。
西方音乐曾有过一段无标题时期。作曲家创作，但并不对它加以说明，听众的私人诠释就是它的意义。听出什么东西，见仁见智。巴赫没有感情吗？其实是听众没有感情。正如一堆散放的“本事”，不同的人把它们串联起来，就是不同的“情节”。
屡战屡败和屡败屡战，本质上是一件事，然而听起来却截然不同。
2、这一点也关乎文以载道。
我常想起瑞克和莫蒂里的一句神翻译，“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您冷不冷啊”。才开始阅读这部小说时我就注意到了一个反常处——文本里不贞的妇人没有一个对丈夫心怀愧疚。
《金瓶梅》每个章回之前，都会有些警人的句子，可我脑子里蹦出的想法是，你怎么知道读者不想当潘金莲、西门庆或者李瓶儿？总有人喜欢“追求刺激，就要贯彻到底”。
这只是一个部分，“道”更广大得多，它规训着人的方方面面，但时代变迁，它有时会跟不上脚步。可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依然“借既定的情感生活”。
“俗情抑扬，雷同一响”，只是“从来如此，就对吗？”。
文可以载道，但文学除了载道以外，一定还有更广大的可能。——“我衷心地关怀每一生命的各种可能性，而痛悼受习俗所摧残的一切。”
文学不是奸夫淫妇不得好死的判决书，它告诉你不同人的活法，让你自己去看，自己去选。
“把一桩故事安放在道德的观点上，那是基督教的一种企图。但实际却又并没有真正的所谓宗教小说。有些小说以启发与教化为目标，但那与我所说的又全无关连……如果盐失去了盐味，可用什么叫它再咸呢……”如果文学变成了法条文和规章制度，满页仁义道德，就像盐失去了盐味，可用什么叫它再咸呢？
3、纪德尝试的作法，是能够创作出传世作品的。
爱德华也说，“正因为他的对象只是当代，所以他的著作也将随这时代而消逝。他明白这点，而且也并不希图不朽”。纪德想要创作出的，是那种真实不虚假的，“我还可以认出我自己的心在那儿跳动”的作品。
我有时想，如果罢黜百家时独尊的不是儒术，今天被我们记诵的字句或许早已化为齑粉，这个世界的价值观会一直改变，统治者会选择合适的工具，但成王败寇之间能让人心心念念的不是样板戏和语录，而是一百个人的十年和夹边沟记事。
“我的作品全受我的趣味、我的情感以及我个人的经验所孕育；在我写得最好的句子中，我还可以认出我自己的心在那儿跳动。”
从前读《恶童日记》时，我记下了一段主角和政治宣传委员之间的对话
“你说的头头是道，底下的人也为你鼓掌叫好，但你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吗？”
“我是被迫相信那些话的”
“但是在你内心深处，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想，我也不敢有这样的奢求。……这股恐惧从小时候就在我心中了”
我想，在这里引用这段对话，也许是再好不过的旁证。
其它随感。
之前在豆瓣上看到一句话说，写作是要站在母语的顶端才能做好的事。后来觉得绝对了些，但也不无道理。
这个问题在我自己对比译文和原文的时候尤为显著。语言中的很多况味在翻译时丢失了，而文学，往往关乎的就是那个言外之意。
但读这本书，我深刻感受到好的文学是可以穿越语言之间的隔膜给人震撼的，这也旁证了“他是故意写得这么难看”的这句话。比如
“他赶紧站起身来，伸出手去。至少他想对爱德华说：“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你呢？”“我什么时候能再见‘您’呢？”或是“什么时候我们能再见呢？”……爱德华等待着这句话。但俄理维只是一声最平凡的：“再见。”
“此后对于无数娇柔的情感我也一律砍去它们的手指与腕节，不使它们潜入我的心底，免得使我的心同归于尽。”
“在我写得最好的句子中，我还可以认出我自己的心在那儿跳动。”、
“只是躺在长凳上，这一切都起皱了。”
这是不输“笑容黏在了牙上”、“西装上含笑的皱褶也有些疲惫”的笔触。
感谢阅读。
2020.7.15于B229前的走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