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与九年——《玛丽》中的时间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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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作为一本篇幅不长且情节、人物单纯的处女作,拥有着精巧的叙事结构,纳博科夫通过狡黠的时间戏法将过去与当下混合在充满恋旧色彩的丁香色雾霭中,并借助对时间流动方向与缓急的控制同时塑造着主人公与读者的心理。悬殊的容量——七天与九年——以不着痕迹的纾回步态进行杂糅,而这一看似诗意的散漫背后却是布局细致、暗含某种精密的冷酷的时钟机械。
读者首先注意到,故事表层的时间异常短暂、澄明且充满大量空白,甚至可以列出一份寥寥数语的日常记录——
周日:晚间被困电梯
周一:晚间电影、之后目睹相片
周二:早晨分手、终日城市漫游、回屋偷翻抽屉、与老诗人搭话
周三:早晨撕毁信件、房间内回忆
周四:因矛盾在外游荡
周五:领事馆、夜晚派对
周六:早晨离开
本书以一个富有戏剧化的情景开场——两个同居一个屋檐下却彼此陌生且鲜有好感的人被困在黑暗中的电梯的尴尬场面。主人公加宁对阿尔费奥罗夫的“象征意义解读”非常不耐,然而在他(包括读者)尚未意识到的时候,时间的迷宫已经暗中开始翻转,一段通往未知的阶梯或走廊已经接入他的生活。
膳宿公寓的陈设与生活轨迹的描写——被拆分的破旧家具和泛善可陈的三餐——已经透露出纳博科夫对室内场景细节近乎偏执的严谨,主人公目光可见、触手可及的一切实则构成了流亡生活逼仄的空间和黯淡的底色。这一肇始章节还出现了两个不容忽视的意象:银幕上被出卖的影子,和从天花板上呼啸而过的火车,它们不仅反映了经济境遇的困窘,而且是主人公自我认知的外延——他精神中的一部分随着这些幽灵般的图像和声音终日在未知的某处游荡。
然而生活的变化已经初现端倪,表现在他近期难以名状的沉闷和低潮;他现实的时间流动变得干涩、滞重,“枯燥乏味、无所事事”,而另一个层面的时间正在加速运行,就像海水幽暗的腹中蓄积的力量即将冲破平静浑浊的表面。直到他目睹了那张照片,“生命的万花筒转动起来”,过去和现在开始耦合,在后续章节中二者就像光与影,保持着奇异的共生而又此消彼长。
过去与当下的交融
包括同柳德米拉分手,加宁开始有意地让当下为过去让路。他一整天游荡在街道、广场和咖啡馆,通过目的的空虚和轨迹的随机,试图让自己即时的存在消弭。随着现实的坍缩,回忆逐渐膨胀;当一个人停止自己的时间,种种往事才会扑面而来,他放任自己成为一个幽灵,让它们穿过自己透明的躯体。
随着记忆中最欢愉的片段展开,四月的柏林不再有雨伞的圆顶和让柳德米拉开着暖气的倒春寒,终于披上了春日的和煦,他目光所见的是和故乡同样的蓝天中的流云。与此对应的是散发着温暖芬芳气息的俄国乡村,现实中最平静无忧的两个日子,他献给了那个暑假与玛丽的初遇,和笼罩在田园诗氛围中的年少的爱恋。这是被延展得最长、描述最详尽的一段回忆,包含着诸多梦幻般的感官细节。
这种悬浮似的幸福纾缓了他现实生活的压抑与矛盾:他得以心无芥蒂地进入那个蒙在鼓里的丈夫的房间,在抽屉中翻找照片,并以轻松的姿态回应抱有误解的克拉拉;可以用轻快的语气和老诗人搭话,且毫不介怀柳德米拉质问的来信。然而,当因心脏病发作面如死灰的波特亚金突然撞进他充盈着往事的封闭房间,半明半暗中生活的幽灵再次现身,他和逝去时光的蜜月期终结了。
这是个强大的不祥预兆;因为第二天他的心境就出现了显著的变化,在生活琐事中表现出了难耐的焦躁。与此同时,他洋溢着幸福狂潮的回忆也第一次显露出危机的暗影,暴风雨夜可怖的偷窥者是个不愉快的夏日休止符。他们的关系进入了被大雪包围的时期,而“真正的幸福已经结束了”。但如果说回忆的退潮还不乏温存,现实更是急转直下,星期五他目睹老诗人长期以来离开德国的期盼以一种荒诞的方式落入空无——人也许终究无法逃脱宿命,这也提醒了他加快离开的步伐。
从第十三章起,现实的篇幅逐渐压过回忆,时间的齿轮也开始前所未有地加速——星期六迫近了,所有人的命运即将面临着转折,朝着未知的未来奔去。随着加宁收拾简单的行李,翻看黑色皮夹里与玛丽的旧信,过去与现在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完成了交汇。他的回忆定格在一个极具电影镜头感的情景——他的船在晨曦中驶近伊斯坦布尔的海岸,俄国第一次也是永远消失在了他背后。而在现实中,他也要展开一段新的旅程。
循环的时间——季节与昼夜
除了过去与未来这样线形的时间,循环的时间,包括季节变迁与昼夜往复,也在故事中构成了重要的象征。春天是现实中的时间,一方面残存着冬日的苍白和冷气,另一方面却是个总是促使加宁向远方出发的季节,同时也许诺着一个值得期待的夏日。夏天是回忆中爱情的温床,而冬天总伴随严酷的外部阻碍——暑期的无忧无虑与乡村生活的单纯、亲近,和冬季圣彼得堡的严寒、偌大城市的阻隔和难以寻觅的私密空间形成对照,更不用提内战中更加困苦的克里米亚的冬日。天气的转凉意味着爱情的低潮,第二个夏天结束时加宁骑车三十公里去和玛丽见最后一面,归途身穿夏装的他“冻得要命”,他“便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来看她了”。
昼与夜也是显著的意象。与玛丽在一起的回忆往往以黄昏和黑夜为背景,包括他们暮色时分谷仓音乐会的初遇,无人的傍晚常常相遇的散步,头顶是只属于俄国的悬挂着紫色暮云的金黄色天空;在无人别墅庭院的幽会也是以黑暗为遮蔽。
而故事终结于一个清晨,六点三十分。沐浴在初生的日光中,加宁意识到虽然早晨与黄昏的光线是相似的,但绝不可能将前者想象成后者,因为阴影的方向是不一样的,恰似镜面的内外。而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光与影丧失了晨昏的特征,镜子的戏法变得无用,过去与当下、回忆与现实终于各自归位,时间也在既定的轨道上流淌下去。记忆中涌现的时间没有改变他的方向,只是滋润了他干涩的水流。天性中深处热爱冒险而意志坚定的一面又回到了他身上,驱使他向着南方的大海奔去;火车起步的隆隆声中,他终于落入了睡眠,因为他知道醒来的会是一个崭新的自己。
2020.7. 11 前天半夜突然仔细地回想起这本书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