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在阿卡迪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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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新世界》设定方面别具一格的清新之风,很大程度上源于与传统反乌托邦作品相异的社会架构和以及伴随而来的精神氛围。我们在此类作品中往常见到的铁面集权政府与诡秘可怖的警察机构,乃至高度工业化导致的冰冷异化的城市生活与人际关系,在本作中被颇具古典时期遗风的世外桃源取代。《一九八四》的开篇温斯顿所目睹的阴沉市景中拔地而起的、仅凭体量就给人深刻压迫的“胜利大厦”和四部委金字塔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点缀在纵横河网与水田间疏落优雅的传统建筑——就像女主角一行目睹东京的残垣时所感叹的,混凝土架构戏剧般地风化,看似脆弱的木结构房屋能千年不朽,这种空间塑造上力量的对比便暗示了这个乌托邦刻意营造的返璞归真背后的强力逻辑,以及表里不一的诡谲。
利维坦与可怕的孩子们
霍布斯在《利维坦》的开篇简要地提出了人类平等的根本依据——相对较小的生理差异。人与人之间的力量(包括智力)比起自然界其他物种——例如老虎和兔子——并没有决定性的差别,例如一个孩子也能通过暗杀使一个强壮的成年人丧命。能力的平等引发欲望的平等,导致难以止息的斗争与伤害,于是生活在对彼此的恐惧中的人们迫于求生本能通过契约建立了社会,将自然之力约束转化为社会之力,人的恐惧对象也随之转移。这一名为“利维坦”的社会怪物以每个人的力量与鲜血作为养料,在保护人的同时密不透风地束缚着人。
《新世界》中“咒力”这一核心设定更是将人类平等的生理基础明确和具象化——在这一乌托邦中,咒力是每个人平等地位和契约关系的来源和基石,人们出于对他者近乎无限的毁灭能力的恐惧建立了基于“攻击抑制”和“愧死机构”的社会制度,而无法正确使用咒力的成员由于丧失了人权的根基而被毫无疑虑地抹除。
在此背景下,孩子这一特殊群体——抑制机构尚未确信——由于该契约的不完备而沦为“半人”,甚至成人眼中的野兽。这个通过足以控制一切的咒力排除由自然到科技的一系列威胁、获得有史以来最大稳定性的社会,它唯一也是最致命的风险来源便是孩子们。新世界的自信毋庸置疑;甚至它意想不到的摧折——来自化鼠的反叛——力量的来源追根究底还是它孕育的可怕孩子。反而言之,如果能杜绝侥幸逃脱者,这个世界便能构铸坚不可摧的完美链条;这是它集中令人讶异的人力物力的无上目标,也是每个孩子诞生到新世界身上必然带有的悲剧印记——可能变成恶魔的原罪。
成人对于心智尚未健全、拥有不受束缚的潜在恶意的儿童群体的畏惧,以及孩子对成人世界黑暗规则天然的不信任与抗拒,都是古老而复杂的社会学议题。在本书中这两个群体的分化、对立与联结是推动剧情发展的两条线索之一,身为孩子的主角五人,正是在深海巨兽的浓重投影下展开他们脆弱的思考与冒险,最终被牵引上各异却无一完满的道路。
人造天堂
现代文明的究极是何种模样?对于蔓延的工业主义、科学技术或者政治集权主义持悲观和怀疑态度的反乌托邦作品,通常会采用夸张及象征性手法描摹现代性的急遽发展与畸变,从而突出矛盾(在一些流行作品中甚至有刻意猎奇之嫌),然而本书在对上述现象进行反思的基础上却采用了颠覆现代性(至少在表象上)的背景——利用后现代文明构建了一个远古天堂。
《新世界》中分布在日本列岛的若干构造相似而彼此孤立的小町呈现出一幅古希腊式的田园景象:小国寡民的社群风俗淳朴、人们彼此亲近而信任,在优美环境中进行单纯规律的生活与简素健康的饮食,免于扰乱心性的人造享乐;而被认为没有完整人权的孩子也享受着因材施教的精心培育,被鼓励体育锻炼、亲近自然,甚至被给予宽松的同性性行为空间。
层级严明的政府被“伦理委员会”这个称谓相对中立的机构取代,里面举足轻重的成员也以一副平易和善的面孔示人,这种对威权的刻意模糊化在成员心中自小便培养起对集体的亲缘化与认同感。类似的手段也出现在化鼠身上,这一受人奴役的族群被冠以“异类”这一中性的称呼,从而变得抽象、陌生而近似于机械。
在咒力力量的普遍化和抑制机构的强力作用下,和古希腊多数城邦一样,新世界缺乏常备军队和现代意义上的警察机构。就像希腊人以家庭为单位进行征召,他们基于社会身份形成小组进行训练和作战。警察这一维护社会治安、进行人身处分的暴力机器,希腊人交由奴隶担任,而在新世界中对应的则是化鼠部队和豢养的不净猫——同样是非人,甚至显得更加文明,最后一丝伦理和心理层面的矛盾也消失了,人类得以保持“干净”。
比远古城邦更富于理想色彩的是货币系统和商业的废除,也在人们中间弃绝了繁重而机械的劳动,每个成员可以根据特长和喜好选择工作。这看似与书中呈现出的原始技术与生产水平相矛盾,但仔细观察便可发现这一乌托邦对古代文明的选择性继承与近乎无痕的巧妙现实改造:小町拥有规模化的先进农场,因此也应具备满足人口日常需求的工厂设施,然而基于纯粹、均一实用性的后者既缺乏美感也无教育功能,大概率被隐藏在基于自然理念的生活表层之下。新世界的科技水平显然不容小觑,除了基因技术外还有隐藏的例如潜艇的发达机器,更不用提十数倍于人口(书中全日本5-6万的人口与仅关东地区约90-95万化鼠的差距)的庞大化鼠奴隶——它们才是社会的直接支撑。
但新世界的设计者似乎在空间层面异常保守:这是第一个无意扩张的文明,科幻世界标志性的霓虹丛林和太空堡垒让位于纯净的星空与宁静的渡河田舍——这正是千百年来从黑暗时代或工业时代浮现的哲学家与诗人描摹的理想社会,在风俗骄奢、战乱或剧烈变革时期聊以慰藉,令人想起洛可可时代矫揉造作的古朴建筑和田园式文学作品。《新世界》牧歌般的图景也是后现代文明继承者梦寐以求的古典桃源的具象,在历经数千年的科技人文积累以及近乎神力的咒力加持下,他们终于得以成就全新层面的“复古”,将霍布斯式束缚人的利维坦隐匿,营造卢梭式的和谐自然,在这一去工业化与城市化的人造天堂中进行“自由”的生活。
美丽新世界
比起霍布斯基于力量与恐惧的严酷,卢梭的契约以自然状态下成员的自由与兴趣为根本前提,由此倒向了平均主义——只有在每个人意愿一致的前提下才能诞生社会的意愿,因此社会必须反过来首先消除意愿分歧的前提,即个人一切所有物的差异,对一切资源进行平等的分配。
这种看似不现实的机制,却在新世界小国寡民的社会环境与基于咒力的精神控制下,得到了戏剧化的完美落实——投入半数成年人力、平均覆盖而一以贯之的罕见强势的教育制度,让每个成员充分释放特长的同时,也牢牢地确保了他们观念与意志的统一——“最雄辩地说明了生我养我的这个社会的本质”。读者在后来也会发现,看似天性自由、善于思考的主角五人,其实是这一强大洗脑系统网开一面的稀有产物。在学校教育之外更有浸透社群的宗教教义和密不透风的记忆操纵,为这一集体共享的乌托邦构建了无比和谐划一的前提——“自由即奴役”。
而对同性性行为的宽容与鼓励也是这一精神控制系统的重要一环。这使读者联想到从柏拉图、萨福到乔安娜·拉斯或厄休拉·勒奎恩构想的同性恋和性自由乌托邦,然而却拥有与上述截然不同的用心与恶意,反而更类似于《一九八四》等作品中标志性的禁欲主义。奥威尔笔下的茱莉亚认为“性生活的剥夺能造成歇斯底里”,从而转化为“战争狂热与领袖崇拜”,一切游行、口号和仇恨时间,都不过是“发酸变质的性欲”。《新世界》的做法与之异曲同工——借助性欲的即时释放化解青春期过剩的精力,平复潜意识中的焦躁与攻击欲,这是个赫胥黎式的快乐世界。而结婚生子则须作为严肃事项进行审核与批准——无果的性爱是无害的游戏,合理的繁衍才是唯一重要的目的。
暴力机构的异化将成员的社会恐惧由针对内部、针对他人转换对针对猫鼠等“异类”,无处不在的利他主义佛教教义与倡导互爱的学校和社会教育,将新世界的成员笼罩在和谐友爱、整齐划一的宁静与幸福中;在这里,恐惧是超自然、神秘且无可奈何的,离别和死亡是毫无疑义且注定会被遗忘的。
留在奥梅拉斯
勒奎恩构想的奥梅拉斯(Omelas)是一座被美丽和繁荣包裹的幸福城市,然而这一切的代价是一个被以城市名义囚禁、生活状况悲惨、承受着其他所有人的不幸与痛苦的孩子。每一位市民的成年礼便是去地下室目睹这个孩子,此后,他们或许选择在或多或少的愧疚中继续自己的幸福生活,或许默默离开这座残酷的城市,也有人想不顾一切也要把这个孩子解救出来,哪怕千万人的幸福将会随之烟消云散。
这个故事暗示即便再美好的现存社会或想象中的乌托邦,也定然建立在一定的受苦之上,这种结构性的“恶”是阳光下无可驱散的阴影。信奉功利主义和工具理性的人视之为必要的恶,并将竭力缩减它的规模视为究极目标。对于贵志佑介的新世界,承担这份恶的便是拥有人的智慧却遭受奴役的化鼠,和为了社会稳定、高效而被抹除的负有感官残疾的孩子以及抑制机构失效的孩子,在他们的骸骨上筑建起了其他人类安适无虞的生活。
意识到这田园下的罪恶是一个艰辛而痛苦的过程,而思考如何应对它更是亘古的难题,这也是本书年轻的主角们最关键的选择,他们由此呈现出相异的个性与命运。
首先遭遇困境的瞬和真理亚无疑是孩子中有天赋的代表。瞬的洞察力和聪慧使他从一开始就去思考社会制度的起源,真相如一根铁钉穿透了他;于是乐园坍塌了,在那之上怀疑与痛苦以压倒一切的规模破土而出,使他陷入深重的忧郁中。书中俗称“业魔”的病症像极了抑郁症的外化——无法抑制的负面潜意识将人行经的一切之处变成了地狱。
如果说瞬由于往往落在天才身上的悲观而走向了自我毁灭,天性单纯、热烈而富于感性魅力的真理亚则是怀着对余生的希望从乐园出走。不同于身为弱势群体却敏锐清醒、力求自保的守,真理亚选择背叛这个她占有优势的制度,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她天生的同情心——对弱者的感同身受促使她拒绝面对属于这个残忍世界的未来。
无论消极或是乐观,瞬和真理亚很大程度上都是理想主义者,现实使他们身陷囹吾。而在新世界中坚持到最后的主角早季和觉都是所谓“清浊并吞”的人:他们以平凡的面貌登场却迅速地成长,在保持理智和责任感的同时能够保护自己;他们的理性不仅包含对真相本身价值的追求,也包含从社会整体出发的功能判断。在灾变后被置于统领立场的二人,虽然洞悉了整个社会由明到暗的运转机理,但同时面对自己族群和大多数的安稳,与少数承受的灾祸时,也很难不去衡量出一个“幸福的最大值”。那时他们发现,自己生长于斯的世界即便裸露纯粹的恶的内核,也是一个功用层面“最好的世界”。
故事结尾的中庸、无力感也源于这种由反思到反抗从始至终所呈现出的暧昧之态。由于上文提到的威权与暴力机构的暧昧化,主角们(包括被第一视角影响的读者)即使面对明显严酷的措施也很难树起一个恐惧与愤怒的着力点:真理亚即便出走也在信中感谢小町和自己接受过的教育,早季在目睹恶鬼留下的遍地疮痍后发自内心地认同制度化的剿灭举措,更不用提难以割舍的父母辈亲缘关系。深夜幽邃时分,往昔的幽灵也会神色复杂地也会降落在他们周遭。二人就像大多数幸存者一样,只能怀抱终身的歉疚和痛苦留在奥梅拉斯。
在全书的最后,觉意识到化鼠与人的基因渊源也否定了它们的人类身份,早季结束斯奎拉的生命也没有触发愧死机构,这一族群间的天堑表明充满灾厄的盒子一旦打开便无可挽回。“我也曾在阿卡迪亚”——作为写给千年之后人类的回忆录与自白书,就是在忆旧的宁馨、丧失的哀悼与反思的冷彻间平衡着,告诉世人即便是理想化的乐园也无法避免祸患与死亡的侵袭。
然而一切烟消云散之后,早季终于触碰到了那道原初的枷锁——作为世界建立基石的抑制机构——保护也严苛地束缚着人们。人类能否冲破这与东京地下河狰狞怪物同源的阴影,以一种崭新的方式与意味着无限可能的力量共存,许诺未出生的孩子一个毫无芥蒂地欢迎和拥抱他们的新世界?在主角凝视这漆黑深渊的同时,也有象征着爱与理想的昔日的漫天星斗从穹顶映照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