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无所依,家园空寂寥——读王文兴小说《家变》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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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闽贤的出走,我相信是自绝于世了。
范闽贤两度婚姻。前妻病故,与前妻生的两个儿子,老大早早送了出去,老二亦与家决裂。再婚生下范晔,家虽贫困恓惶,夫妻亦对范晔给予无微不至的抚育。但随着孩子长大,父母的一举一动在范晔眼中均成了贫穷、低俗、虚伪的代名词,当父亲退休失去收入后,更成了随时被斥骂讽刺的对象。范闽贤的结局只有两条,在家憋屈而死,离家清净而亡,他选择了后者,这不失为一条保留最后一点尊严的路子。
王文兴刻意编织的特殊语言风格,时时影响了阅读,我并不喜欢。但他以碎片化方式,截取家庭生活细节,一步步展示出家变的原因和走向,绵里藏针的太极写法,还是颇具功力的。
毛毛是范晔的小名,也是始终挂在父母嘴边的称呼。小名往往是爱称和昵称,当孩子成年后,除了最亲近的家人,一般不为人所知,也成为亲情外化的标志之一。随着父亲退休,变得有些痴呆,儿时的昵称已难以听到,惟剩范晔对父亲的指责,以及母亲倒向儿子一边的委曲求全。
书的开头与结尾有呼应,开头写老范出走,纯白描的素净文字,留下了悬念。之后是二十多年生活细节的回顾,写出了范晔对父母看法的形成过程,一个残酷、冰冷的过程。可以想见,在中外家庭理念冲突的时代,在彻底颠覆旧观念、全力拥抱新观念的过程中,革命式的思想革新,也将新旧观念硬生生用刀割开,流着鲜红的血,带着长长的痛。有两处可以看出范晔思想的激进:一是认为父母养育孩子完全是一种“养儿防老”的自私行为;二是孔子提倡孝道,是因为从小没有父亲,“他才特别的怀念”。这明显是一种抹杀人类天然亲情的极端思想,但在新旧变革的时期,它却统治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头脑,成为割断家庭亲情的屠刀。
读到后来,我真怕范闽贤被找到,那将会面对怎样可怕的羞辱和虐待!
好在,范闽贤走得很决绝,很干净,白茫茫一片,不留一点痕迹。而范晔和母亲两年后逐渐适应了没有老范的生活,且过得越发安适,“还要更加愉快些”,这恰恰是人生无情的真实景象,任何感叹都显得没有丝毫意义。
当家庭成员之间没有了亲情和尊重的基础,家就会异化成互相指责、互相利用、互相伤害的修罗场。书中多次提到电视上一群侏儒进行垒球比赛的画面,侏儒之间互相截杀的竞技,似乎喻示着新旧观念交替的时代,芸芸众生在亲情伦理方面,也像侏儒一样进行着无情的搏杀。这种搏杀是不见血的,但刀刀剜心,直至把人“凌迟处死”。范闽贤走了,无穷个范闽贤被范晔们逼走了。
更为可怕的是,对于范晔与范闽贤之间的虐与被虐,却可以找出若干的合情成分,比如父母的一些毛病,孩子长大后家庭的束缚、父母社会地位的低下,这似乎让范晔的行为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这种以偏盖全的思维倾向,让家变的悲剧没有了真正的“凶手”,似乎只能让社会的变革期来背锅。
前些年,农村老人自杀的悲剧常可听到,就是因为受不了子女的虐待。而随着社会保障体系的完善,当老人有退休金和社会体系维护,完全能够独立生存,不成为子女的累赘,当代的范晔们也就没有了鄙薄父母的机会,家变式的矛盾亦不再突显。
但这更多是经济因素的作用,家庭代际之间相互扶持的文化根脉已断,传统与现代结合,兼具情感与理性的代际关系,还有待确立。
亲情无所依,家园空寂寥。范晔的家变,是变革时代的一曲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