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外的诗和南京文艺往事
当我在朋友圈贴出外外这本诗集时,跳出来呼应的,都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南京人,我们大多出生在七零年代末八零年代初,成长期正赶上南京电台的光辉岁月,西祠堂巷和延龄巷是两个圣地般的名字,“午夜的收音机响成一朵细小的云,也在黑暗中响成一只只行于我们内心的船”(外外语),滋养和构建着信息匮乏时代我们的精神世界,而外外的这艘船——由他创办并主持的“摇滚殿堂”“新乐天书”等几档节目——得以让我们打开耳朵聆听世界,也把我们撑向了一个视野辽阔的瞭望塔台,即便身处波云诡谲的社会浮沉我们也能辨清航向。所以当我翻阅《我将成为明月的椅子》这本诗集,感知的大门打开了,我好像走进了一个房间,一个薄的壳里,那里与眼下的世界隔了一层,可以大口呼吸着如同骆以军在《消失在银河的航道》里所描述的那种“快速流动的介于光、气息或尘埃之间的冰凉质粒”,许多沉睡的记忆被唤醒。因为外外的诗里埋藏的细节,不止属于他个人,更属于某个时代,某段消逝的共同记忆。
我曾经在许多场合里见过外外:青岛路的半坡村酒吧,鼓楼大钟亭的CIFF(中国独立影像展)放映现场,东南大学礼堂,广州路的先锋书店……所有跟音乐、电影、文学有关的场合,都能见到他的身影。有时候他隐没在人群中,有时候他是坐在台上的嘉宾,高瘦,飘逸,挎着包,气质摇滚,侃侃而谈,口才绝佳,然而印象也仅仅停留于这样一些公开场合,并无更多私下交往。所以这本时间跨度长达十七年的诗集是一次非常私密地靠近,每一首都是零件,共同组装成了外外的生命,拆解下来可以当一首诗看待,而时间也好像在诗里被一页页裁落,成为另一种对人事时地物的日记。
外外有许多身份:公务员、DJ、搞IT的、音乐人、高校老师、诗人。他时常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自由切换着,这让他像有无数个分身,却也得以在庞大重压的世俗生活中,更好地保护住他最为看重的部分。正如他在《我所能相信的》这首诗中所写:“保孩童之兴,隐身于闹市之中,把心安于他乡,这世界便是满盈。”对外外来说,这可以让心安放的他乡不在别处,就在摇滚乐,就在写作中。他所有多情、敏感的艺术特质都被灌注其间,更因为他的诗人身份一直是隐匿的,能以更纯粹的姿态,以丰沛的生命和情感经验去交换这些诗。外外的诗大致以2010年作为一个节点,前段更热烈,诗句里还有与生活搏斗的勇气。而后段则松缓消沉了许多,意志力好像也随着肌肉与皮肤一起松弛了,那时候他开始被病痛困扰,状态也发生了变化。
上世纪90年代,南京曾诞生过一场短暂的摇滚乐盛世,外外就是当时重要的参与者和鼓动者,他是公认的“地下音乐教父”,几乎出现在每个乐队演出现场,给予他们坚定的支持,如今小有声名的P.K.14乐队和七八点乐队,他们当初的崛起也都与外外的鼎力支持与推动密不可分。外外对音乐,对朋友,心都很热——这也是我阅读诗集的一个感受。他并不清冷,摇滚乐的反叛在他身上体现得也并不激烈,他重情重义,侠义好客,就像诗集中有不少诗都是写给朋友的:给七八点乐队的主唱海洋,给搬家的老刘,给失恋的朋友。
《我将成为明月的椅子》一共收录了165首诗作,是朋友们从外外生前留下的五百多首诗作里精选而成,最早的一首写于2001年,最后一首写于2017年。这些诗作里,除了写给他热爱的摇滚乐队和吉他手,写给他热爱的大卫林奇和贾木许,写给周遭的朋友们,还有许多诗是写给南京这个城市的。他写紫霞湖,写栖霞寺,写灵谷松涛,写钟山陵里的永慕庐,写时光澔韵地铁站,写散落在茶余饭后的南京往事,那是只有在南京生活过的人才会懂得的亲切。
比如,有一首写于2004年的诗叫《深秋里的事情》:
这座冷风里包裹的湖,是紫金山旁的
盛夏之湖,人们叫它紫霞湖。夏天,沿途
开辟出喧闹小径,到了深秋变得幽静、潮湿。
我们心血来潮地驱车前来,这会儿,
没有看见一个在夜晚游泳的人。仿佛
留给了这儿曾经的溺毙者,每年都有。
死是消失掉的过去,无知的月光投射到神秘的湖面。
……
事实上,每个南京人对紫霞湖都不陌生,这个深藏于中山陵山间林海中的人工蓄水湖泊之所以有名,不是因为浪漫名字引人遐想,而是几乎每年夏天都有人因野泳引发悲剧,给其增添了几许神秘和传奇色彩。每年七八月份,南京报纸上常常会出现有人在紫霞湖溺亡的新闻,可这一切,仍无法阻止更多人前往。
又比如那首《在墓地》,就以一段和司机的对话开始:
不好意思先生,请问时光澔韵到底在哪里
作为一个本地司机,这么高尚的住宅区,地铁都
有站啊,你居然不知道?
哦,是这儿呀,您早说嘛,我们本地人都叫它
石子岗
我……我要投诉你!
随便您哈
是出租车公司值班室吗?我要投诉一个亵渎我的
司机
哦,这么回事啊,对不起了先生,司机确实说错了
他是故意的,光对不起不行
是是是,必须要纠正,我们本地人不叫它石子岗
嗯?
正确称呼是殡仪馆,历史上就是如此
……
妈妈,此刻,让我把这个你笑出眼泪来的段子,再给
你说一遍
多年前南京地铁一号线开通,“时光澔韵·安德门”是每个南京人都津津乐道的梗,因为这个叫时光澔韵的楼盘距离安德门地铁站一点都不近,如果你在此下车至少还得走上一公里。资本翻云覆雨,誓要将昔日墓地改头换面。
如今地铁的商业冠名已经取消,豆瓣取代了西祠胡同,半坡村不复存在,CIFF也消失了。属于我们青春的躁动和不平坦也都退去了。而外外的离开,让这些消失掉的过去又被我们翻检回来。外外在他的日常缝隙里,积攒诗句,试探痛楚的烈度,感受生活的明暗与苦甜。而我们则在他留下的这些意象的碎片里,再次辨认着生命的意义。
诗集出版后,我也渐渐认识了许多外外的朋友,那个2004年外外笔下“壮了”的李黎又瘦了,“瘦了”的曹寇依然很瘦。时间仍然继续在走。有人从熟悉变陌生,有人从陌生变熟悉。道路让我们分开,也让我们相聚。我们在饭桌上在酒杯声里随意地聊起外外,像聊起我们共同的老友。明月装扮了这座回忆的客厅,那是多么优美的往事啊,那么明澈,那么宁静。
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谈论将来
他(她)们是在过去认识的
那时候天气和现在一样无常
他(她)们说,认识了
再见面时点点头
如果没听清名字
就问上一遍
没有人会介意
因为这样,我们记住许多
相聚时的好时光
和有人猝死时的坏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