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斑斓志》:不以套语解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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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文,位列唐宋八大家,其书,名列宋四家之首。
历经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少年成名,却一生仕途坎坷。
其门下黄庭坚、秦观、晁补之与张耒风格各不相同却又各个才华横溢,并称“苏门四学士”。
融儒释道三教于一身,以“仁”成大儒,却有道家隐居之理想,有禅宗超脱之智慧,亦有纵横家之高论好辩。
……
他就是苏东坡,既有千年难遇的才情,又有传奇曲折的经历,是当下知名度最高的古代文化名人,也是作品流传度最广的古代文学家。近一千年来苏东坡对后世文人的影响之大,除唐朝诗仙李白以外,罕有人可与之相比。

因为其盛名,因为其传奇,这些年写苏东坡的作品极多,像林语堂的《苏东坡传》自出版以来多次再版,已经成为经典。所以,刚看到张炜要发表关于苏东坡的作品时,个人对其超越前人论述的期待并不是很大,虽然,张炜的小说我非常喜欢。
但当读完第一讲就已经被深深折服,张炜笔下的苏东坡完全不是普通大众甚至一大部分学者所认识的苏东坡,不是以往那些作品中能用“豪放”“乐天”等这些套路词汇概括的那个“令人喜悦的、概念化的、我们为之痛惜和爱护”的苏东坡,而要复杂的多深刻的多。
《斑斓志》有着其他书写苏东坡的作品不曾有过的丰富性、文学性。张炜不是按照传统的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写苏东坡,他一方面将苏东坡放置在北宋的政治斗争、封建制度、复杂多变的人性之中来观察,另一方面,思考了儒释道等文化脉络怎样渗入苏东坡的体内?苏东坡又是怎样在排斥中融合,在论辩中吸收?张炜不仅深入分析了一代文豪苏东坡波澜起伏的一生中艺术的变化、思想的变化与人格的变化,更是写出了苏东坡为什么能成为苏东坡。
这是跨越一千年时光一个伟大的知识分子对另一位伟大知识分子的关照与认识,不仅是一次对千年蒙尘的擦拭,更是一次思想与人格的碰撞与交融。张炜以一个文学家的眼光看穿了一千年来笼罩在苏东坡身上的层层纱幕,直抵一千年前最真实的苏东坡。他看到了苏东坡这束光在宫廷密闭阴浊的小世界是怎样耀眼又怎样最终被阴暗吞噬,他看到了苏东坡被艺术之光遮掩而不被人注意的政治才能,更看到了他华丽富贵一世豪情的表象背后一个“苦苦奔走,百折不挠,躲避死亡,在万丈深渊面前双手紧紧揪住一线牵拉的幸存者”形象。他看到了苏东坡的“煎熬”,看到了苏东坡激情之下的理性,看到了苏东坡不唯新不唯旧的独立思想,看到了苏东坡“其实”大于“盛名”以及世俗言说对东坡精神世界“沟壑与巨垒”的覆盖与淹没。他看到了苏东坡最本真最深刻的人格。

张炜也绝不是那些人云亦云的无知附和者,面对苏东坡只会发出些毫无节制的赞美,张炜看到了苏东坡的精神本质,也就看到了他耀眼的光芒后的局限,看到了作为人的苏东坡,而非神。
首先,苏东坡最大的局限性就是古代士大夫共有的局限,是封建体制给他们扣上的枷锁,任何进入体制的人都无法逃脱。
其次,苏东坡毫不掩饰,甚至陶醉于自己的才华,极为自傲,露而不藏,一生留下太多“既没有超越个人,也没有超于他人”的随意之作。张炜将苏东坡与毕加索这两位相差几百年横跨东西方的艺术家拿在一起比较,认清了这些天才艺术家其实有许多的“惯性之作”“游戏之作”,相对于其他三流艺术家这些作品当然也是上乘,但对于天才的艺术家那就是随手而作,并不应当受到毫无节制的赞美。
再者,宋朝官员奢华成风,苏东坡其实是过惯了奢华生活的,新法控制官员奢靡之风,苏东坡就在诗里抱怨没有足够的钱过以前那种宾朋满座侍伎无数的生活,他不能完全理解官员的奢华是以老百姓的饥寒为代价的。当然苏东坡相对其他一些官员也是克制的。
……

不仅是苏东坡的局限性,张炜在其他许多方面都有着独到的见解,可谓独辟蹊径深思别悟。
对于苏东坡和王安石二人的比较就远比其大多数人要客观,绝大多数人总是将两人推到两个极端,既然是政敌似乎就必须水火不容忠奸分明,所以大凡写苏东坡的文章或书籍都对王安石过于诋毁,像李国文这样的著名作家也难免偏颇,其在《走进苏东坡》中说王安石“心理有一点变态”,对苏东坡有着“难以名状的嫉妒”就是例证。张炜就公正的多,能够承认“他们两人都是北宋王朝的能吏与文豪”。其实王安石当时最大的两个政敌苏东坡和司马光对其个人的评价都挺高,他们都是君子,政见国策之争一步不让,这是公事,但这种争吵不会延伸到私仇,反而是后世(其实当时之人怕也不少)没有他们那样的君子人格,以庸常之人的心思去度量君子的心理。
张炜对于苏东坡艺术成就的解读也不凡。他将苏东坡的艺术比作一片浩大无际的草原,那些千年相传的佳句正如草原上斑斓盛开的野花。苏东坡的文学艺术是澎湃强大的生命活力自然迸发的结果,绝不是那些苦吟者捻断胡须得来的雕凿之物,“在苏东坡这里既有朴素日常的通俗,又有内在的法度,可以说宏博而能简约,真正深入浅出。”其实他的书法、绘画也如文学一般,是生命最本真的流露与展现,他在《书论》中强调的“神、气、骨、血、肉”正是“生命的痕迹”。
张炜的《斑斓志》也不是剥离现实研究苏轼,而是有着极多的现实关照。
例如从苏东坡在人生最艰难时能够寄情于山水想到“那些能够忘情于山水的人才是真正健康的,可惜这种自然属性并不属于现代人”,张炜看到这个时代越来越快的速度带来的反而是越来越大的焦虑。如果像苏东坡一样从黄州到汝州走一年对于现代人是不可想象的,但那种边行走边访山水友人的走法张炜一定也在某一刻羡慕过。
再例如张炜看到苏东坡诗文中大量的典籍信手拈来,但我们今天却无法顺畅翻译。依张炜的观点,苏东坡已经走到汉语之海的最深处,而当下的我们虽然科技高度发达,却越来越“匆忙和浮躁”,我们已经“从汉语的深处走出来,走向不求甚解的边缘,而后失语”。我们不要说再创造出苏东坡那样的诗文,就连感受他辞章的能力也几乎丧失殆尽,唯有张炜这样的大文学家经几十年苦心钻研方能理解。就文学与艺术而言,这是可怕的灾难,我们庸众深陷几近失语的灾难而不自知。
面对古诗词璀璨巍峨的惶惶群峰,张炜也敏锐地感受到了新诗的艰难,回不到古诗,又不可能放任到散文,更不能一直模仿西方译诗,那么新诗的出路究竟在哪里?苏东坡当年面对的是基本相似的处境,他能以更自由、更不拘一格来一次轰轰烈烈的突围,而我们面对的现实,新诗所处的文化环境还能孕育出一场这样的突围吗?我们期待,但更大的是担忧。

除上述例子外,《斑斓志》中还有许多独特的见解,比如关于真假自由的分辨;比如对于苏东坡一生的苦难将部分原因归于自身“拗力”的观点;比如大家作为苏东坡旷达多趣之依据的品美酒尝美食等自由场景之所以在诗中出现,并非因为那是他的本真生活,而是因为这些对于诗人来说也是最珍贵的瞬间;比如对于苏东坡“为何不逃”的分析……
总之,这是一部不以套语解东坡的作品,张炜用现代知识分子的眼光,穿透千年历史迷雾,看到了苏东坡“难以概括的芜杂和繁复”,在无数今人书写苏东坡的作品中也显得极为“斑斓”。
曹文学
2020年7月31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