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要看说真话的真书 | 《给孩子的西游记》作者孙智正专访


两三年前,孙智正开始了《给孩子的西游记》的书写,这是一种新的写作尝试。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一直在寻找既能表达我对写作的理解,又能让大家接受起来更容易的方法”。他尝试过写《鬼》,把各种各样的人比作鬼,希望写得有民间气,滑稽诙谐,且他觉得这样的书写绝不要“高雅”的“幽默”。后来没有写成功,他便继续寻找,慢慢就找到了《西游记》。
他说:“也许是我喜欢《西游记》里孙悟空和如来佛的冲突和对比,《西游记》从某个角度可以看成是如来佛写好了剧本,孙悟空等人去演这么一个悲情的故事。然后我去真正改写的时候,发现西游记里就有那种滑稽、诙谐、悲剧的东西,有很残忍的一面,也有孩子气。”接着,孙智正又选择了《封神榜》和《镜花缘》进行翻写。选择这样的一些作品,是因为他觉得这些著作本身不是特别完美,又有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孩子们会喜欢这些。而一般成年人在阅读上,也还是没有长大的孩子。
“翻写”就像“翻唱”,内容是一样的,但如果不同的人来演绎,就会唱出一首不同的歌。《西游记》这部作品,在孙智正的翻唱下,变得易读、亲人了许多。比如“大闹天宫”这一部分,孙大圣和二郎神打斗的情节,读起来像是一幕幕激动人心的电影画面,但依然饱有中文的美感与趣味:
“二郎一看大圣变成花鸨,觉得花鸨是鸟里最下贱的东西,不管是鸾凤老鹰还是乌鸦都不和它打交道,他作为真君不屑靠近,变回原身,拿出弹弓拽得满满的,一弹子打得花鸨冲倒。
大圣趁机滚下山崖,伏在那里变成了一座土地庙,嘴张着变成庙门、牙齿变成门扇、舌头变成菩萨、眼睛变成窗棂,尾巴不好变,想想变成了一根旗杆竖在后面。
真君赶过来,一看有座土地庙在那里,仔细一看有根旗杆竖在庙后,笑着说,一定是这猢狲变的,哪有庙宇还在后面立旗杆的,我进门的话他肯定咬我,我看就在外面打他窗棂踢他门扇好了。
大圣听了心说,好狠啊好狠啊,门扇是我的牙齿窗棂是我的眼睛,被踢打了那还了得。扑的一个虎跳,在空中一冒不见了。”
三明治写作学院与孙智正谈了谈这本新书和他的文学创作。当我们与他真的谈到自己的孩子时,孙智正便像一个普通的父母一样告诉我们,他和孩子的关系“一般般”。他希望孩子们都可以自然成长,做真实的自己,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

01 “写作的语言要像空气一样干净”

三明治写作学院: 您改写“西游记”一共耗费了多久时间?
孙智正: 差不多一年。当时我上班时写,一天翻写半回,《西游记》一共100回,双休日不写,所以差不多就是一年,从2007年初到2008年初。
三明治写作学院:您曾在自己的文章中写道:“我想用一个大家共知的几乎成为知识背景的文本,更好地把我对写作的理解传达出去”。这是您选择“改写”这种创作方式的原因吗?因为我发现您除了《西游记》,也还有别的改写计划,比如《封神榜》,还有佛经?
孙智正:我自己更愿意用“翻写”这个说法,因为我很尊重原著,在情节上几乎没有删减,更没有增加,只是做一些字面上的改动。可能大家很有点难理解这样的意义,我是想用当代语言去呈现古典的故事和精神,让它们在当下语境里复活。语言和语气很重要,即使是同一个故事和精神核心,但换种语言和语气说出来,它就是一个新的文本。这就像是音乐上的翻唱一样,是同一首歌,但不同的歌手唱起来仿佛是不同的歌,既相同又不同。
封神榜已经翻写完了,佛经我不会去翻写,因为我不懂。我想通过这样的翻写,去传达“简、浅、显”的写作观,就是写作的语言要像空气一样干净,传达想法和情绪,不要形成“字障”。
三明治写作学院:那您觉得您的“语气”或者“翻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孙智正:我自认为是轻快、冷幽默、更具有当代人三观的感觉,或者我尽量往这个方向努力。比如原文中一些黄暴、残忍、一本正经、字里行间透露着“吃人”的地方,我会以调侃、虚无的方式去处理,情节不变,但语气变了,传达的意思也就变了,我想读者会感觉到。
三明治写作学院:在原文中这样的一些地方您做了处理,那是不是意味着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原文内容,而不仅仅是语气或气质?
孙智正:语气不同,同一句话听起来就会完全不一样,比如“我打死你”,可能是情侣之间的调笑,也可能是真的一个持枪的人想打死对方。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意思,当然有些地方也删除了一些字句,但我尽量做到不删除原著内容。
三明治写作学院:那么您在翻写《西游记》和《封神榜》有什么不同的方法吗?
孙智正:《封神榜》和《西游记》在翻写方式没有太大的不同,也是对《封神演义》里一本正经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价值观开了个玩笑,故事情节上没有很大的改动,但会删除很多套路式的重复的描写、诗词,《封神榜》在语气上更忠实原著。在《镜花缘》的翻写上,可能有大的不同,只采样一部分周游海外的内容,大部分是我自己补充的内容。
三明治写作学院:在这个过程中,您自己对于西游记这个故事的理解有过什么样的改变吗?
孙智正: 小时候看到了《西游记》故事(电视剧)喜剧的一面,现在会觉得《西游记》是一个有着喜剧面貌的悲剧故事。它的某些故事的片段、细节和人物有喜剧性,但整个故事是悲剧的,比如人物命运都是上天神佛设定好的,按照他人写好的剧本去走一遍。为什么会有西天取经?就是因为佛祖要传布佛教,然后唐僧他们走十万八千里去取。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白龙马因为做错了事,就要受罚(这同时是一个“罪与罚”的故事)。但是故事无意中也洋溢着昂扬的乐观精神:是,我受罚要去取经,那我就认真地去取经,也想过逃跑、也有喜怒哀乐,我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像一个人那样的走我的取经路,是我自己赋予了这趟别人设定的旅程的意义。这有点像是人生的隐喻,先天的基因和后天的境遇,设定了我们的“命运”,但我还是很认真地去过我的人生,自己赋予它意义。
三明治写作学院: 您曾经谈到过对于“时间”和“永生”的理解,您认为“永生是人类的必然趋势”。您现在对“时间”有什么新的理解吗?追求“永生”看起来和孙悟空特别像,而他最后选择去帮唐僧取经,您如何看待孙悟空这样的选择呢?
孙智正:我对时间没有更新的理解。我听说了时间的“永恒轮回”说、时间是“熵的箭头”等说法,并没有加深我对时间的感触。孙悟空就是追求“长生”的人,《西游记》原著里明确提到了。怕死并不丢脸,在我看来,永生是人类骨子里的追求。孙悟空离开花果山这样的洞天福地去人间受苦,就是要求道得永生。孙悟空特别像我们现在这些只能暂存的人,他从无生物(石头)变成猴、变成人、变成神(书里说是佛),我们人类也会这么演化,我们这一代人潜意识里最大的目标就是实现永存(与宇宙同存亡)。也许“你”会觉得我痴人说梦,但我不是唯一的一个,看看我们从原始人开始不断延长的寿命。
三明治写作学院: 您在这套书或者这几套书的翻写过程中还有什么收获吗?
孙智正: 我又体会到学海无涯这样的话的准确性了,我会学到很多新鲜的字词句,对原著的理解更深入了,比如我以前不知道其实西游记里孙悟空是唐僧的“师父”。每当唐僧泄气,是孙悟空在开导鼓励他。还有我以前也不知道西游记的民间故事的气味,甚至师徒四人的对话有群口相声的味道。
写作一定要有个人性和人性,西游记好看的地方都是说真话、说人话、表现人性的地方。难看的地方都是说套话、假话,为了某种道理叫人去死的地方。
三明治写作学院: 比如哪些地方是“说套话、假话,为了某种道理叫人去死的”呢?您是怎么处理的呢?
孙智正: 我印象中,有一回里讲到,孙悟空和猪八戒把皇后和妖精生的孩子摔成了肉饼(细节可能有偏差),我觉得这样的价值观就是“吃人”的,好像因为皇后“不贞”了,孩子也得受死。另外唐僧的母亲被山贼抓去了,多年以后回来,她好像还是自杀了以殉名节。在我看来,这些就是“吃人”的价值观。这些地方我就删除了(全书删除的地方很少),很难改写。
三明治写作学院: 那您在翻写中有遇到过什么困难吗?您是如何解决的呢?
孙智正: 找到语气就没有太大困难,翻写《西游记》时运气比较好,马上找到了。可能遇到过一些知识性的困难,比如在《西游记》里有时叫《心经》为《多心经》等,基本上通过查询也能解决。
02 “我也就这么回事”

三明治写作学院: 是什么让您一直坚持纯文学创作?
孙智正: 可能是先天和后天因素的偶然结合的结果,再有为了存在感和充实感,写作会让我觉得一天没有虚度,虽然人会死从这个角度老说什么都是一场空,但我们还是要把滚石推上山顶。纯文学和类型文学的一个区别是,个人觉得纯文学也讲故事但主要表达人存在的感受,类型文学也表达感受但主要为了讲一个完美的故事。
三明治写作学院: 您在和友人的对话当中,也提到“我不是作家,我是文学家”,怎么理解您说的文学家?
孙智正: 我开玩笑说的:)。作家这个词因为各种可说不可说的原因,已经变味了。现在一提起作家,我(人们)的印象中基本是,体制内的、写作和三观都会落后的、狡猾又土土的写东西的人,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所以我会这么说。文学家我觉得是这样的人,在写作上、三观上有开拓性贡献的人,有过硬的作品。
三明治写作学院: 那您有没有在哪一刻遇到过写作的瓶颈?您是怎么突破的呢?
孙智正: 有的,还是多看与多写,慢慢地不知不觉瓶颈就会度过,就像我们以前手写字,一定时段内的字都写得差不多,不要急于变化,继续写,下一段自然就不一样。
三明治写作学院:您在2018年的时候因为生病开始休整了一段时间,这样的经历会对您的写作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吗?
孙智正: 没有太大的影响。可能写的时候会更小心,不要太累,写得太“凶”。写作已经成了一个生活习惯,一种度过时间的、不让自己觉得很无聊和虚无的方式。很庆幸,生病没有让我不能写作。生活大于写作,生病带来的心态上的变化更多是生活上的,就是你会清晰地体验到(以前只是听说),你几乎不能掌控生活,一场疾病可以把你原有的生活击破,现在我有幸重组了起来。生病让我觉得要珍惜生活,但也要放松,因为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失去。(我现在)过着最普通、日常的生活。因为现在不能去上班了就在家里工作(给图书公司审稿)、买菜、带孩子、看书、听歌、看电影、写东西。生病让我觉得要珍惜生活,但也要放松,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因为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失去。
三明治写作学院: 您记录的生活非常地细微具体。您一直都是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生活状态吗?
孙智正:对,我的生活方式一直很“正常”。个人觉得我们的想法可以很“异常”,但生活可以很“正常”,做到“正常”挺难的。但你同时也要从正常的生活中抽离出来,看到自己正常的生活其实是很“古怪”的。我们不要安于自己的生活,要去创造更新的人类生活形态(开始喊口号了)。
三明治写作学院:您曾在采访中提到,“觉得自己融入不了这个社会,好像跟这个世界隔着一层玻璃”。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的?现在,这样的感觉得到缓解或者说解决了吗?如果有和您同样感觉的年轻人,您会对他们说点什么呢?
孙智正:从我有自我意识开始,我一直觉得格格不入,就是“我”这个人和众多的他人、外物的格格不入,可能因为这样我会紧张、腼腆、十分客气。
现在好多了应该是,可能觉得世界也就这样,我也就这么回事。
不要把自己和世界都太当回事就好多了,但是我们要尊重、遵循现阶段人类集体生活的规则。
三明治写作学院:您是否觉得现在这个时代的人更难找到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因为娱乐太多或者压力很大。
孙智正:每个时代都各有难处,因为难找所以格外要注意不要放弃。“认识你自己”是最重要的事情,在这个基础上作出人生的选择。
三明治写作学院:您未来有什么计划吗?
孙智正:我个人有非常“宏大”的计划。我打算用文字复制我个人的一生。因为我觉得,未来我们人类会“永存”,我要把自己写的东西作为“文献”,作为一个暂存的人类的人类学样本,“献给”未来的人。这是我的妄想,大家可以当我开玩笑。另外说点实际的,在我复制一生的计划外,我想再翻写一点古典,每一本尽量找到新的方法,尊重原本,不要焚琴煮鹤。
03 “孩子要看说真话的真书”

三明治写作学院:您的孩子现在读几年级了?
孙智正:四年级。
三明治写作学院:您和他的关系怎么样?您觉得不同的成长环境有没有让您孩子这一代人身上呈现出一些不同的特质?
孙智正:我和他关系一般般,因为他觉得我老要管着他。我觉得没有本质上的差别,我和他成长时的物质环境变了,但精神环境没多大变化。
三明治写作学院:您的孩子喜欢您的新书吗?您会建议孩子们怎么样去阅读这本书?读完之后还有必要读原版《西游记》吗?
孙智正:他只看了一眼《给孩子的西游记》说了声“哦”就走开了。他现在还不喜欢看书。孩子们请用看一本小说的放松的心态去看,不是去看一本“四大名著”、去学习。喜欢阅读的孩子可以继续看原版《西游记》,《给孩子的西游记》和《西游记》其实是两本书,你会看到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三明治写作学院:看来孩子还不怎么买账哈哈。您曾经也提到母亲看您写的长篇小说,说是“太啰嗦了”。您的写作似乎并不期待身边人做您的读者,是这样吗?而“翻写”《西游记》,是不是有增多读者的可能?
孙智正:我期待身边人都看我写的东西,但假如他们不看,我也没那么失落。
我想应该是可能的。我从来都追求最大范围的读者,不会给读者设置障碍。但这个追求不会改变我的写作,我该怎么写还是怎么写。
三明治写作学院:您觉得“给孩子”的版本是比较严肃还是比较轻松的文学?
孙智正:“给孩子”的版本是非常轻松好读的严肃文学。
三明治写作学院:如果用一句话让您向孩子们推荐《给孩子的西游记》,您会怎么说?
孙智正:看《给孩子的西游记》,像看动画片、打游戏一样好玩。
三明治写作学院:您在2017年的一篇采访中讲述了您的童年,其中让我最印象深刻的就是“无聊”这两个字。是什么触发了您这样的感受?现在您还会有这样的感受吗?现在的小孩也经常说无聊,您觉得这是可以消解的吗?或者需要消解吗?对感觉无聊的孩子,有没有什么建议?
孙智正:我也不知道什么触发了这样的感觉,可能是天生的,骨子里带来的,当我有自我意识、想着时间该怎么度过时,就有无聊感,一是找不到意义,二是人最终会死(就是时间会“终结”),可能这让我有了强烈的无聊感。
不需要消解,也可能消解不了,这是我们需要去面对和承受的。
我有个建议是,大家一定要找到自己真正的爱好,不要随大流,不要跟着朋友和主流价值观走,做你真的适合、真的想做的事(这要花很大的精力和时间去寻找),会让你有充实感和“意义感”。
三明治写作学院:您的孩子是如何度过自己的时间的呢?他会像您小时候一样觉得无聊吗?现在有很多家长都会帮孩子排各种兴趣班,您会这么做吗?您怎么看给孩子排课外班呢?
孙智正:妈妈带着他做功课、看电视、打游戏、在家里瞎玩。我不知道其他家长报课外班是为了什么,也不想去judge他们,我们也给孩子报过课外班,不是为了学习,一方面是孩子可以多接触人,另外可以让孩子离开我们一会儿,我们歇歇:)。噢对了,最近每天晚上我会骑电动车带着他去兜风一两个小时。
三明治写作学院:他享受吗?还是您自己想兜风顺便带他?哈哈。
孙智正:他很享受。哈哈,都有,本来我骑自行车,为了带他省力点,换成电动车。
三明治写作学院:您觉得孩子最好的度过自己时间的方式是什么呢?
孙智正:尽量让他自己安排,他觉得高兴舒服的方式。
三明治写作学院:您觉得跟孩子相处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吗?或者说从他身上有没有让您学到什么?
孙智正:尽量去理解孩子,尽量回忆自己像他这么大时心里在想什么。从他身上再次印证,人要做真实的自己,可以出于礼貌和必要的人类共同生活的规则委屈一下自己,但绝对不要丧失真实的自我,尤其是因为一些虚假的大道理。
三明治写作学院:您的孩子喜欢写作吗?您会指导他写作吗?
孙智正:没有的,他很自我,完全没有受我的影响或学校教育的影响(学会了字词),他写的作文都是来自他的天性和他看的电视。
三明治写作学院:您对少儿的阅读与写作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孙智正:要看说真话的真书,看古今中外的真正的名著,不用管是不是针对少儿写作的。再有一个是你要问问自己是否真的喜欢阅读和写作,如果不是,对付过去就是了;如果是,那就多看和多写。
三明治写作学院:如果不喜欢也没关系吗?感觉有些父母会有这类焦虑。
孙智正:对啊,我不觉得孩子一定要看书,画画、听音乐、打游戏、跳舞、搏击,一样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每行每业都可以出大师。


欢迎来三明治写作学院借阅这套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