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场的,以及不在场的命运
一位作家老师告诉我,他的写作秘诀是“剔除形容词”;斯蒂芬·金也半开玩笑的强调“通往地狱之路是由副词铺就的”。因为“副词是专为胆怯的作者所创造的,副词会透露他们无法清楚明确表达的事实。”
从这个角度讲,我是个胆怯的写作者,远不及苏辛老师勇敢。
写作,是表达,传递那些无法言及的体悟与概念,需要精准叙述,冷静分析。即便是抒发最炽烈的情感,也应该厚积薄发,娓娓道来。繁复的辞藻,急切的阐释,都会削弱表达的力度。因为归根到底,文字是符号,是外物,是与心灵本质无关的东西。
这听上去很奇怪。我们阅读,却是要去获取与直接阅读对象无关的东西。维特根斯坦说,语言和生活是表里一体的,我们的日常生活赋予语言以具体意义。不了解那个世界,就无法理解那里的语言。
所以,不了解生活,就无法了解作者用文字呈现出的生活。
这不是我第一次欣赏苏辛老师的作品。她的《来而不迎,过往不恋》已经给我留下了很丰腴有滋味的阅读体验。在那本书里,作者更多的着墨于个人情感的传达,落笔有声,行文有色,就如暖黄的封面。套用一句很“鲁豫有约”的形容:这本书是一位女士的“心路历程”。
这次拿到《度光阴的人》后,我读了两篇即体味到一丝异于前作的感受。那是种明显的“凉”感,但不是薄凉,不是寒凉,而是天高云远的秋凉。无边落木,微风瑟瑟,一人怅立在世界边缘,回望从前种种,微微一笑,其中滋味,行者自知。
在这本书里,作者呈现了一位普通女人,一户朴素人家不为人知的,“隐秘且优雅”的生活。这是新奇的,又令人信服的。多数人往往忽视“体面”,以为那是富家大户的特权,却不知即使西西里岛的MAFIA们,想被人尊敬首先就得做个“体面人”。
《度光阴的人》里有这么一家人,没有门楣高耀,没有富庶家资,一直被各种身体和心灵的病患困扰纠缠,时而暴怒争吵,时而凄风苦雨。但他们在农地上,在田舍间,却优雅地坚守着内里的体面,心智的清醒,为人的规矩。
我格外喜欢那些主人公与父亲、母亲相处的叙事和描写。作者总能用平淡的,甚至是俏皮的语言,描绘生活中最令人不甘的遭遇。读者不会看到任何怨气冲天的形容,目之所及,都是吃药、买烟、看病、做饭,干活等等细琐的家长里短。但每个人都能从这细琐中,切身感受到一种剧烈的创痛。
风流不在谈锋盛,袖手无言味最长。在剧本创作领域,有一条重要的原则:“情感必须被遮蔽”。合格的电影中,剧中人物绝不应轻易将情感突兀外露。譬如要表现久别重逢的狂喜,直接来个“喜极而泣的拥抱”就落了下乘,远不如“相看无语凝噎”更动人。
文学写作也是一样,在枯燥文字符号的堆砌额,远不如真实细节的精确表达美好。真正打动读者的,从来不是文字本身,而是《冰与火之歌》里,詹姆独自划船,想象着城堡墙壁上的玫瑰花;是《玉观音》里,杨瑞每晚都坚持敞开的那扇门;是《亮剑》里,从李云龙脑袋穿过去,嵌在墙上的那颗子弹;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那隐没在盛大晚宴里寂寞的眼神;是《乞力马扎罗的雪》中,那头冻僵在高山之巅的豹子;是《三体》中,章北海默默推动引擎,心里默念的“自由选择,前进四”。
打动读者的,是凝结了强烈情感的人物。他们在事件中受现实所累,不甘地通过某个现实的缺口,将抑制的情感缓缓地,克制地,以改头换面的形式,做出一些具有隐喻性质的符号化言行。这个时候,世界为他变换了面孔,宇宙时空都为其哭泣,为其愤慨,为其柔软。因此,文字只是基础,只是载体,只是工具。关键在于,通过简洁明白准确的文字,呈现出的凝结强烈情感的人物因此做出的言行。
《度光阴的人》已经非常出色的做到了这些,我微笑着阅读那些父女、母女、姐弟、爷孙、同学间的闲话,趣事,却无时不刻都能感觉到命运可憎的脸孔与重压。那些与爱和希望有关的一切,总逃不开现实的袭扰。这个女人,这位女士,这一个个秋凉故事的主人公,就这样体面的,恬淡的,从未放弃对美好的追逐。就像那位希腊神话中,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在众星隐耀下,慢慢潜入众神的巢穴,虽经磨难,未蒙恩宠,却最终爱上了命运,彻底爱上了自己。
我想,这就是苏辛老师的笔力,也是她对生活非同一般的洞彻。在她笔下,明明土味十足的中国乡土人情,却被演绎的恬淡优雅;明明该是甜美的,刺痛的,炽烈的感情,却不疾不徐,一丝一丝给你往外抽,让你笑出声,再叹口气,让你先嘴角上挑,再眉头紧皱。这本书是杰出的,叙事不紧不慢,却以极其迅捷的速度,将作者的体悟传达过来。作者下笔洗练而顺畅,没有任何冗余的部分,以致于文字本身都从阅读中退场。
在场(Anwesenheit),是德国哲学中的重要概念,意指“显现的存在”或“存在意义的显现”。简单来说,当你面对某对象的时候,不要用他物去染指、诠释、理解该对象,这样才能最尽可能真实的接近该对象的本质。在《度光阴的人》中,主人公就是这样澄澈的面对生活与命运,知其来而来,闻其去则去,在精炼的文字叙事中,精确还原了自己要传达的一切,却不做任何故弄玄虚的,故作高深的解读。戏剧性就这样实现了,读者能体会的,能理解的,强烈的情感凝结,在现实重负之下,以克制的,不屈的,改头换面的符号化姿态释放出来。
我很高兴,看到喜欢的作家在文字驾驭上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同时更高兴,我喜欢的苏辛老师的生活永远“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