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的彼岸》：假如狄俄尼索斯有片刻清醒

终于把《善恶的彼岸》看完了，虽然有一点关于背景的了解，但还是读不快。这本书可以看作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注脚，如果把《查》看作舞台上迷狂的演员，那《善恶的彼岸》就是他冷静的台本。美国做过一个类似“世界十大邪恶书籍”的评选，其中唯一一本哲学著作就是《善恶的彼岸》。什么是“善恶的彼岸”呢，就是与“善-恶”这套二元对立的道德体系（广义的“道德”）保持距离，甚至保持对立。

尼采受叔本华的影响极大，据说他在一个小书店里随时抽出一本滞销书来读，醍醐灌顶从此开挂，这本书就是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但叔本华之所以是悲观主义哲学家的代表，是因为他把世界看作表象，主张熄灭意志，最终导向虚无，尼采最令人意外的是他从叔本华这样一套理论出发却走向截然相反的哲学之路，他讴歌权力意志，创造超人的哲学，他在致瓦格纳的信中写道：“几乎在所有的总体性观念上我都不站在他（叔本华）那一边。”

尼采的思想是属于高山的，他一到达瑞士恩加丁山区便声称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园：“现在我可以呼吸到全欧洲最好的、最强壮的空气，它和我的气质相同。”这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超人的空气，是“猛兽总是独行，牛羊才成群结队”的强力意志。

在书中，尼采对现有的道德（包括哲学家的道德、现代精神、科学和基督教的道德、关于祖国的道德）做了无情的批判，尼采认为，这些道德都是虚伪的。因为关于善恶的道德是人类为了在丛林法则中最大限度地保存自身而相互勾结缔结的契约，契约的根本是自私和自欺，是对于人类精神的主动短视和阉割。这样发展出来的道德（包括法国大革命后发展出来的“现代精神”）是一个庞大的“中等人种孵化器”，它造就平庸的人，即使是掌握权力的人也将自己贬黜为权利的仆人。

尼采将这种道德称为“奴隶的道德”，与之相对应的是“主人的道德”，这种道德不相信人人平等的谎言，它坚信人的灵魂是有等级的，而高等级的灵魂掌握权力，不对低等级的灵魂抱持虚假的同情，而是不带任何偏见地统治甚至消灭他们，尼采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有道德，真正的高尚。

尼采也承认，这种高等精神的人群必定早夭，也承认世界也许会发展到不需要强力意志的阶段，但即便是这样，零零星星的超人还是会伺机而动，世界将因此而多姿多彩。

这本书实在是很大胆，尼采说出了许多真相，比如在学术领域的不诚实，道德和宗教上的虚伪，现代精神的自我窄化等等，他对人性的总体有宏观的敏感，他对这些深恶痛绝，以致落下“憎恨人类”的骂名。我们习惯将艺术看作是高位的，是因为艺术突破了日常道德的语境，勇敢地望向深渊，甚至把深渊搬到我们面前，可艺术只是一种伪装，只是对真相的戏仿，只有尼采真正敢说：“我就是深渊。”

关于国家和契约的形成有很多种模型，霍布斯在《利维坦》中设想了一种人的自然状态，人在这种状态中是以“狼与狼”的形式存在的，人类出于恐惧而将自己的权力让渡给了一个主权者——利维坦；与之相反，洛克在他的《政府论》中则认为，人类的自然状态虽然是前政治的，但绝不是前道德的，人类本身携带着维护和平和保全全人类的自然法，自然法就是理性法，这就是“现代精神”的起源。

这两种模型都是因然性的，你更倾向于哪一种呢？我们接受的惯常教育是第二种，但是如果你知道洛克的这种观点是发展自他的宗教信仰，会不会对它有一丝质疑呢（尼采高唱“上帝死了”也是基于此）。在洛克看来，人的自然状态是伊甸园般富足自由的状态，所以人生而平等，享有同等的资源和权力，如果有人想对他人造成压迫，就是放弃了这种权力，就应该遭到放逐。如果你作为一个没有宗教基础的人也坚持这一套，那你究竟是出于博爱还是出于自保呢？

从这个角度看，尼采近似于自戕地追寻真理，真的不能不让我们敬佩。尼采在《善恶的彼岸》的最后说他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朋友，这个朋友就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的查拉图斯特拉，具有酒神精神的领袖，狄俄尼索斯的再生。酒神精神的本质就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迷狂，难以遏止的生命激情与冲动（非常有趣的是，叔本华最讨厌酗酒行为，坚决远离酒精）。

我的困惑不是因为它的“反人类”，而是它对人的过度拔高。荣格说：“人想变得高于自己，与想低于自己一样，是可耻的。”尼采看到真相，嫉恶如仇，想做一个孤独的统治者，冷血而真诚的超人，这到底是一种过爆的使命感，还是对人力的误读？中西方神话不约而同将人想象为神按照自己的样子所造，可见，神化自己是一种遗传病，取上帝之位代之只是一种返祖的表现。

我们并不知道世界的真相是什么，尼采作为一个存在主义者更加不知道，我们只能从经验主义出发看看法国大革命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希特勒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我们这种“平庸的大多数”大概会为尼采所不齿，我们只能适当勇敢以防被团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人类文明的起点是什么？有人说是直立行走，有人说是工具的产生，而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认为，人类文明产生的标志是一块愈合的骨折股骨化石——在远古时代，断了股骨的人，除非得到他人帮助，否则必死无疑。因此，人类开始互助，才是文明的起点。我们很难去追问那个原始人：说，你帮助他有什么目的？他们不一定出自伊甸园，但一定也不来自彼岸。当人的意识同潜意识一起丰满起来，善恶早已难解难分，隔岸观火只会越来越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