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而不得是为命

《龙头凤尾》是南爷的宾周史，《鸳鸯六七四》却是所有人的宿命论。

读《龙头凤尾》尚能保持观察者的心态，到了《鸳鸯六七四》却一次次把自己代入这玄学的命理之中。

“金盆洗捻”是马家辉香港三部曲的楔子，“鸳鸯六七四”这把牌是哨牙炳人生的楔子。“金盆洗捻”带出了乱世江湖，带出了香江风月，也带出了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不论是读者还是故事里的人，每一颗回望的心，都在摇摇晃晃中企图寻求一丝定。秘密是陆南才的定，阿冰是哨牙炳的定，定心盘的定，秤砣般地沉重牵引。命运不可捉摸，唯这一丝定撑住人活着。

人物的命归根结底是隐喻香港的命。人是最会劝慰自己的，香港的命都不由自己，自己的命又怎能“由我不由天”。于是，小说里每个人的悲欢生死好像都很容易看开，“命”是哨牙炳的阿Q精神，这和南爷的口头禅“是鸠但啦”异曲同工。

可“是鸠但”还是比信命多了些一切随风的潇洒，“是鸠但”是不问命的，命运让南爷做龙头，南爷却偏要在张迪臣身下做凤尾。哨牙炳要活，可南爷向死而生，没有仙蒂的生命力，南爷活得就不是自己。

爱活着的哨牙炳不及南爷有魅力，所以我读《鸳鸯六七四》，依然是想找到南爷的蛛丝马迹，依然想通过哨牙炳的故事去呼吸有南爷的空气。

最后发现，自己还是更心疼陆南才。

哨牙炳和阿冰虽也有原罪，但都和自己达成和解，他们的内心交战，没有陆南才痛彻。因为没有把好风，母亲被父亲捉奸在床，最终家破人亡，这是哨牙炳儿时心里最深的怨念，然而他长大后依然可以用母亲的安慰支撑自己——“无论发生什么坏事，你都要想办法把事情变好。”屠狗是阿冰的命，哪怕两个儿子都意外死去，她亦能够以自己的罪与罚作解释。

可是南爷不行。南爷的龙凤双全是自己跋涉了很久很久才对自己说通的，直到他与仙蒂彼此交心，他才真正给自己的存在找到理由，甚至他才真正开始理解自己。年少时被七叔凌虐的屈辱不可言说，像毒刺一样长在他的身体里，恋上张迪臣又陷入另一种屈辱，被利用、被抛弃、被忽视、被伤害，亦必须一言不发。他若是信命，此生就抬不起头来，可他偏偏做了龙头。认命是无奈，还需要心甘情愿；不认命，就要看“有没有本领从命里走出一条新的去向”，南爷是走了的，他顺着自己的意在命运里挣扎。挣扎出了一个秘密。这便是他的魅力，也是他令人心疼之处。

他从未从屈辱中解脱，他的伤心只有自己和仙蒂知晓。

可别人呢，黑帮大佬死后亦可享有香港荣光，哨牙炳金盆洗捻便能洗去半生风流，陆北风与嫂子不结婚但结合也是一种晚年幸福……可南爷算什么？南爷的一生隐忍算什么？

其他人的黑暗总有与光明交替的时刻，可唯有陆南才的黑箱子，永不再现，不能再现。他的秘密不能见光，仿佛见了光就不是“爷”了。

南爷死了，这秘密又成了陆北风、哨牙炳和仙蒂的秘密。陆北风和陆南才是亲兄弟，责无旁贷。仙蒂是陆南才的仙，这保护犹如神明。哨牙炳可谁也不是啊，他就是陆南才的一个副手，他胆小、软弱、胸无大志、贪生怕死，不论是《龙头凤尾》还是《鸳鸯六七四》的前半段，都看不到这个人舍生取义的可能。正因此，哨牙炳在小说中出现了两次人物弧光，一次是为阿冰的手帕跳车，一次是为南爷的秘密坠海。

哨牙炳对南爷的义气是超越自我的，是超越他对命运的看法的。

鬼佬力克和陆北风、高明雷拜把子，大哥三弟地叫着，可鬼佬是鬼，南爷是爷，再怎么拜把子也拜不来义气。哨牙炳可从没和南爷拜把子。

他风流成瘾，辗转于不同女人的床上，可当他帮南爷打听张迪臣的消息从而渐渐得知南爷内心的隐秘之时，那一刻他竟是悲悯的、理解的，这是任何满口仁义所不能及的。如他自己所想，他从未“跑”过江湖，江湖都是他“混”出来的，他从不主动，被动接受，一如对命运。他两次主动，一次是为阿冰，一次是为南爷。

阿冰是他的江湖，南爷的秘密亦是他的江湖。做龙头，没一件事值得留名称道，做人夫，却留下狹邪往事，以供谈资。而他对南爷的义气，又似乎是一种义气的最高境界，不为帮派，不为世人，只为南爷，而这一切的结果甚至是无法被人知道的。

哨牙炳自觉“死在海里，是名副其实地死在‘江湖’”。阿群一把抓住他不放手，和他同归于尽，他既死于对老婆的不忠，也死于对南爷的义气。

所以什么是命？求而不得才是命。

南爷根本不想做什么帮会龙头，他只想忠于自己的身体，只想追随心中所爱。可他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所以活着的一切对他来说也都没有意义。江湖的浪再大，也容不下他甘愿被压于身下的翻云覆雨。

哨牙炳不想混江湖，想和阿冰过安稳生活，可他的生活早就成了江湖里的浪花，而他的安稳，终究也不只是和阿冰。

他们两个的结合本就是求而不得的典型。虽然签文的指引是“不调和处也调和”可过了大半辈子，阿冰还是放不下对“不调和处”的耿耿于怀。想要彻底改变哨牙炳的心始终没变，反复挣扎，终于提出“沐龙宴”这一出，几乎亲手送自己男人上了黄泉。

然而“命运不响”，你可以笃信，多笃信一些，就多撑住自己活久一些。

命运可以概括许多事，但命运却不能解释许多事。信命，是软弱时的自我安慰。人强时，就要做选择，和命斗一斗。可斗输了，反过来又要说是命运的错。这就是人的不对了。

阿冰信命的话何故搞“沐龙大典”，阿炳信命的话又何苦做有妇之夫。但一切因果却又被他们通通用命来解释。我不信他们的解释，我信他们没得选。选了的要认，没得选时也要认。命要信一些，自己也要信一些，也许这样就不至于太痛苦。

最后，还是请出南爷吧。

哨牙炳盘算要娶阿冰时，对南爷说：“我从未想过娶老婆。可是，人会变的，不是吗？会的，人会变。”但南爷说：“今日变成这样，明天也可以变回那样。变唔变，变成点，是鸠但啦！”

做人做事何必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想做便去做，南爷知道自己此生难得找到契合的灵魂和身体，所以来了就勇敢迎上去。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没在顾忌的，反正命运总会变，你的相信总会变，没有长长久久的命，只有此刻。

还是马家辉的外婆最有智慧：“什么都信一些，最后不管谁错，两边都有你的份，包无蚀底。”这话大概是唯一能概括他“香港三部曲”的箴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