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去爱了,就在现在,在这样一个夜晚
《白夜》也许是最不陀氏的陀氏作品。纪德在《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讲座》里频频赞美《群魔》和《地下室手记》,却几乎没提《白夜》,因为他认为陀氏的长项是写人性的“阴影”。是的,陀氏太善于写阴暗、扭曲、疯狂、污秽,写人怎样在地狱里挣扎,以至于我们有时会忘记他能把 “光明”写得多么纯净和出色。《白夜》与陀氏的其他作品如此不同,它轻盈、纤细,它无比伤感又无比热烈。它写的不是人背后的灰黑的影,而是迎光面上洁白的光。
当然陀氏毕竟是陀氏。这篇写的也不是正午的阳光,而是“白夜”的微光。主人公仍是一位畸零人,他管自己叫“幻想家”。他孤僻内向,没有朋友、爱人,他“缺乏真正的生活”,在“古怪的偏僻角落”里“成天幻想”。他的自我介绍是: 我“根本没有任何身世可说!是这样,我活着,就像通常所说的,关门过日子,也就是完全无依无靠——孤单单一个人,孑然一身。什么是孤身一人, 您懂得吗?” 。 他的生活“是一种混合物,是一种纯粹的幻想、热切的理想以及呆滞无聊和庸碌无为之类的大杂烩,甚至还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粗俗卑鄙”。也许他日后也会变成地下室里的爬虫,但此时他还年轻。寒冬尚远,夏季的白夜里通宵都有微光。幻想家怀着无名的热切渴望在圣彼得堡的街道上彻夜游荡,在运河边遇见了名叫娜斯津卡的少女。
这个“即使在梦中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和一位女性说话”的幻想家因见少女被人骚扰而挺身相助,和娜斯津卡搭上了话。于是有了后来的一切。接下来的三天,他每晚和少女相见,听她倾诉她对别人的爱情,帮她给她的爱人送信。他终于忍不住倾诉自己的恋慕。他体会了热恋的狂喜和愿望实现的甜美,却在最后一夜被突然转折的命运送回了失望孤独的角落。
也许你会问,这不就个俗套的恋爱故事吗?那我只能说,你根本不懂我们“幻想家”。若不是怕这样说太过傲慢,我甚至想说:你根本就不懂“人”。
我认为这个故事不仅关乎“爱”本身,还关乎“活着”本身。因为这爱情的产生与其说是因为“我”遇上了娜斯津卡,倒不如说是因为那天晚上“随着春天的来临,大自然突然间勃发出全部生机,迸发出上天赋予它的全部活力 ”。就好像《追忆似水年华》中里的“我”爱上希尔贝特,主要不是因为希尔贝特,而是因为那天的春光实在太美。“我”爱上娜斯津卡,是“因为我早就在寻找一个人 ”,只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把她找到。因为无论是什么人,哪怕在地下室里如爬虫般活着,只要他有一颗心,就会有那种爱的本能。也许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那样的时刻,明亮充盈的爱像液体已经装满了容器,无法抑制地要从心里溢出来。在那种夜晚,人已经不管是否可能,不在乎结果,不想得到任何回报。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去爱了,就在现在,在这样一个夜晚。
这样的夜晚是一生中最能证明我们活过的时刻。“我的天啊!整整一分钟的狂喜啊!这难道还不足以让人享用一生吗?” “因为我现在可以说:在自己的一生中至少有两个夜晚我真正生活过了!”
《白夜》里的爱,并不是通常所说的“情爱”。它是“活着”的同义词,是“活着”的证据和副产品。因为这个缘故,这爱里没有嫉妒和权衡,只有最纯粹、最明亮的光和火焰。这种爱的对象是谁,其实一点也不重要。她可以是希尔贝特或者娜斯津卡——“有时候我们感谢某些人,仅仅因为他们和我们一起活着。”
我知道《白夜》里的“幻想家”不是什么怪人,因为我知道世(豆)界(瓣)上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我们过着没有故事的生活,但我们幻想中的戏剧足够拿下四大电影节的所有奖项。我猜,读完这篇小说,全世界的“幻想家”都会有推门出去的冲动。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去爱了,我必须要开始真正地活着了,就在现在。就算门外没有太阳,看看白夜的微光也好。去吧,推门出去吧。也许就在这个晚上,你会遇见你的,我会遇见我的娜斯津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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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编辑私信我,问能不能提一下我读的是他们的译本。
我读的是这个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