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里的女人和男人们

“网。” 诗人北岛曾写下他最特别的一首诗《生活》,全诗即只有上述的这一个“网”字,我想以它来概括默音新作《星在深渊中》所呈现的故事样貌恐怕再贴切不过。待看完这体量厚达200多页的大长篇,从“网”字出发,我们不难看出“网”这一象征在小说中的双重含义:一是各人物之间的关系复杂与暧昧,其轨迹交集扭结之方式亦常常出人意料,构成错综复杂、令人莫测的人物关系之“网”;二是被近似社会学意义上的“失语症”困扰且深陷其中的众人,虽然看起来在言说,但更多时候只为心裹上坚硬的外壳,拒绝向他人和外界袒露心迹,抑或喋喋不休却始终与欲要言明之物的核心背道而驰,此番种种,无不印证着现代社会中人类沟通乃至存在的困境,正如书前引文所写的:“人要到丧失语言才会第一次意识到,语言对人类来说不仅仅是沟通的工具,而是从根本上支撑其自身存在的东西。”恰似作茧自缚,成为一张人们无法挣脱的“网”。 若要理解小说中人物的心理和“失语症”这一症状加之于每个个体身上的含义,我们必须注意到人物过去的创伤记忆这一尤为重要的关节,在默音的笔下,不肯轻易道出的过去的家庭与恋人关系则是较为常见的处理方式。小说以主人公之一陈晓燕的意外死亡拉开序幕,进而串起了与之相关的5位男女现在的生活,并带领读者抽丝剥茧地揭露出众人过往的秘密。书中的6位男女,无不背负着始终难以忘怀并且不敢示人的秘密。看似众人中只有杨其星患上了“失语症”,但我们甚至反而觉得她才是最正常的那一位,而其他人也许无时无刻不在饱受无法沟通—也即“失语症”—的煎熬与困扰,如此便有了几乎绵延不绝的孤独,而孤独只会加重众人“失语症”的症状,反过来又使人物加倍孤独,生活慢慢在悄然无声中逐渐走向恶化与失控。 我们可以说陈晓燕的死亡是这慢性自杀式的生活的一次警告吗?一次平地惊雷?也许是。但当陈晓燕被发现陈尸于私人公寓的那一刻起,陈晓燕本人,连同她勾起的所有人物关系,却在转瞬间成为梦魇一般的存在,在这温吞寡淡的生活水面上投下一颗不大不小的炸弹,带起未平的余波、不再亲口回答的问题,以及有待整理思索的记忆。 看得出,默音也许不无热切地寄希望于通过这本小说更好地处理“过去”与“现在”相互勾连的命题,在处理“过去”时,默音动用了她在成为作家开始小说创作前的诸多个人经验,读来有着相当的感染力;而在处理“现在”时,有赖于贴合当下社会情境的诸多物什的轮番出现,作家的笔调也显得较为裕如自在、不疾不徐。夹身于“历史”与“当下”中间地带的,则是犹如幽灵一般被牢笼囚困的男男女女,他们意图踌躇满志地走向未来,却又不得不中途短暂停步回溯过往,只因有着一个梦魇似的过往不动声响地存在着,毫不起眼却又时刻惹人注意。正因如此我们才看到,小说中的其他五位男女仍要以陈晓燕死亡日期为圆心,不断地站在此在之处回想既有的过往,一遍又一遍地画着完美又无解的圆圈。 言及至此,对默音不辞辛苦地花费这巨大体量的笔墨来潜心构造一个脉络颇为复杂的故事我自然表示由衷赞赏,同时也无疑从阅读过程中体会到了难得的愉悦感,不过我仍希望作家能意识到写作节制的必要。之所以要这样说,是因为我在阅读小说时觉察到书中存在一些私以为不必要的、大可删去的废笔,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既然无实际助益,那还是删去更好。总而言之,小说中描写的这六位男女是一群被困在深渊中无助的人们,与我们何其相似,而我们在深渊中寻找重新言说的能力,寻找那渺茫而确实存在的点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