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想象力的意外
动笔写这篇书评以前,我在想,评论陈春成,或者淡豹,或者其他新近作家有没有意义,他们是否需要一篇书评去定位自己的作品?还是说,营销已经代替了文学评论的角色?好像现在严肃的文学评论成了罗织体系的工具,任何文本都自可以进入文学史,如果进不了所谓“文学”的大门,现在我们遂也能够若无其事地说:XX人重新定义了小说,重新定义了诗歌,重新定义了一切,自然包括语言。大家在摸不着头脑的新世界里频频欢呼,小说写作成了必须要刷新记录的体育竞技。
关于陈春成,大家最关注也是最认可的两点:1想象力;2语言。我毫不否认在《夜晚的潜水艇》中,我们能够看到奇思妙想,那种几乎每个人都在一些瞬间会有的念头,跳跃,藏匿,拆解世界的野心,以及兴致勃勃的观看。小说集以小说的创作时间排序,有意思的是,我们在最早的小说里看到最多真心与好奇,后期几篇“成熟化“的作品倒多了一些野心,讲故事的模式定型,探求变成夸耀。换一句话说来,恰是后几篇的作者性急剧降低,变成喜闻乐见的适口大锅菜。
鉴于后几篇的关键问题已经在一二篇中出现,那么我们就着重看《夜晚的潜水艇》与《竹峰寺》。
《夜晚的潜水艇》的故事与技术都非常简单,纯粹来自作者本人的一个灵感,在短篇小说的创作中,这样的技巧并不少见,打个比方,即是丢出1号绳索(绳索上有a,b,c三点),而2号绳索由b点连接的技术。这样的技术创造一种跳跃感与时空转换。作者在小篇幅中的腾挪还算成功,只不过2号绳索是由自白体展开叙事——这也是规避风险的一种方法。以自白简化叙事的复杂性,在其后的作品中也屡屡见到。主人公写了一篇日记来讲述自己想象力的缺失,但主人公的面目终究是模糊的,在童年幻想之后,他就是一个有点艺术细胞的普通人,没有任何生活细节支撑。在《夜》中,潜水艇a与潜水艇b的碰撞制造了小说的跳跃,与博尔赫斯的互文又增加一些阅读的趣味,但也仅仅是趣味(我想陈春成写这一篇时也无非是做一些尝试)。
接下来的《竹峰寺》结构复杂多了,作者在进步,也尝试去写真正的小说。《竹峰寺》使用了《夜》文中相同的方式,找到了完成跳跃的那一点,那就“藏钥匙”与“发现隐藏的石碑”,“藏”与“发现”,截然相反的两种力纽结在一起,应该是作者最先设定的立足点,开头却避而不谈石碑,只谈大瓮,这是聪明的,由大瓮引出僧人,香客和“我”的身份交代与性格,其中假典故,地方风光,以及人际关系的描写铺陈穿插。技巧上比《夜》提高了大概三个层级吧,不过基本上之后的几篇也留在同个水平线上。
不过字数一多,也暴露出其他的问题。
a “陈元常见那蝴蝶在香烛垂幔间忽上忽下地飞,飞绕了几圈,竟翩翩然落在佛髻上。他大吃一惊,呆立当场,《覆船山房随笔》里写,陈元常“见彩蝶落于佛头,乃大悟,急索笔砚,闭门书经,三日而成。成,乃大病。诸僧视其所书,笔墨神妙,空灵蕴藉,似与佛理相合。尤以《药草喻》一品,神光涌动,超迈出尘”。蝴蝶轻盈地落在大佛头顶,是何等光景?难以想象。宗教的庄穆和生命的华美,于刹那间,相互契合,彼此辉映,想来是极其动人。陈元常被那个瞬间击中,找到了他的平衡点,得于心而应于手,于是奇迹在纸上飘然而至。”
b “他觉得干和尚这行挺有前途,一拍大腿,把素菜馆转让给朋友,自己留了点股份,就出家了。”
“加上慧灯在电话里说,你要来,住持给你当,你有本事。于是一拍大腿,他就来了。”
c “据说弘一法师晚年在泉州,也见过友人所藏的拓本,说:“此字中有佛性,有母性,亦有诗性。”
d "我举头端详那些字迹。对于书法,我爱看,爱写,懂得不深。只觉得那一笔一画,看得人心中舒展。笔画间弥漫着一种古老的秩序感,令人心安。经文大半为青苔覆盖,然而仅看露出的部分,就已十分满足。写佛经,自然通篇是小楷。结体茂密,内敛而外舒,透出稳凝,而不沉滞;运笔坚定,但毫不跋扈。写经者极有分寸,他在雄严与婉丽之间找到了一个绝佳的位置,既兼容这二者,又凌驾于其上。更可贵是其安分:能看出写经者并非徒骋才锋,一意沉浸于书道 ,那经文本身想必亦使他动容,因为笔下无处不透出一种温情。字与经,并非以器盛水的关系,而是云水相融,不可剥离。我用目光追随着一笔一画,在石板上游走,忽然间得到一种无端的信心,觉得这些字迹是长存永驻之物,即便石碑被毁成粉屑,它们也会凭空而在,从从容容,不凌乱,不涣散。它们自己好像也很有信心。”
看引文四段,若是说陈春成文笔好,恐怕我是不能同意的。他在解说上花了太多篇幅,比如acd中“宗教的庄穆与生命的华美”,"有佛性,有母性,亦有诗性“,“笔下透露着温情”,这种句子使得好不容易搭建的结构与氛围一一滑边,这些东西放在小说中无疑是可笑的,它往往代表了作者对描绘的无信心,代之以总结升华。可惜后几篇中这些问题没有消失,反倒更严重了。b中的两个“一拍大腿“如果不是有意重复使用增加戏剧效果,就是——作者无法通过更具体的细节表现人物个性,事实上,在这一本的所有小说中,都存在这样的问题,作者更倾向直接交代而非侧写。
引人注意的技术一用再用,是因为那只是技术而非魔法,小说的魔术时刻在想象力意外。
最后贴一段我的想法:
现在愈发觉得,若想知道一件事情的某种面貌,是不太能寄希望于有人坐定原原本本告诉你始末的。事实的其中一个面貌来自众人之口,拼凑只字片语,恐怕这还不够,因为它不仅是由语言呈现的。它也来自直觉,被人们称为“模糊的风景”的那种东西。然而,我也只能一瞥轮廓与动态。还有物质,不止排列,须熔炼出咸的或甜的金属。皆在熔化与凝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