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遁假期:不是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浪漫小说

【须叔试读】逃遁假期:不是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浪漫小说
一
在我的印象中,我从小学中期开始大量阅读浪漫小说——各种书籍和杂志,为了节省经费,我会选择在书店呆一整个下午把书看完再放回去,这种阅读兴趣持续到我初中入学便停止了,仿佛是获得了一种满足——然后我便不再找新的书来看。偶尔会瞥见一两本——可能一年一次,有时候我会想起某些经典的书籍,找出来回味一下。我已经大学了,前几天我才刚刚翻出了顾漫三部曲,没有太多的耐心遇见和筛选新的小说,只愿意重温曾经留恋的故事。
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很适合读小说,简单浪漫的那些,棒打鸳鸯的父母总是会被挫败,屡屡出轨的渣男不过是篇章开始的点缀,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的深情男主有着恰如其分的感情洁癖,成绩不佳八百米狼狈的灿烂女主让人觉得可爱,生活一下子就变得不再面目可憎,波澜的情节总会迎来更好的开始。菲利普在1965年的研究发现,在49%的当前读者里,有34%在年少时就开始了阅读,阅读浪漫小说是她们早年时就已经形成的休闲活动模式的一种,在有意无意中满足着深层次的心理需求。生活甜美的时候就不想看甜蜜日剧,左不过是如此,也不比生活快乐几分;生活无趣的时候读读小说,生发希望,提供情感补给,催生一种由衷的幸福感。在史密斯顿的研究里,女性阅读的时候会非常投入地参与到故事之中,而且,一旦进入到浪漫幻想里面去,就不太愿意在看到大结局之前回到现实世界。他推断这是因为她们强烈地渴望看到故事的结尾,从而实现或获得早已预料到的情感满足。
这个研究里女性的阅读数量达到了令人惊叹的程度。超过三分之一的人每周会阅读5-9本浪漫小说,还有百分之55的人每周看1-4本,甚至还有人每周看15-25本——这意味着一个月能看100多本。这些设身处地置身于另一个幻想世界里的女性也坦言,这个世界与其真实栖身的世界几乎没有共通之处——可能这就是阅读的魅力吧,这表明了这个体验必然地提供了一种愉悦重构,因为一个人不太可能只是为了消磨空间时间,在一项活动上花费这么多的精力。
浪漫小说的意义就在于体验全然不同的生活,就我个人而言,如果可以在真实的生活里获得更多的满足,谁要看浪漫小说呢?它不仅仅提供了一个可以让我们从日常问题和奇形怪状的责任义务制造的痛苦和紧张里暂时脱身,而且还创造了一个可以完全独自享受并且专注于体验个人需求、渴望和愉悦的时间与空间。情绪不佳的时候做梦也睡不安稳,躺在床上也感觉烦躁,不如就看小说吧,逃到外太空,告别见了鬼的世界和烦人的不断嘀嘀咕咕还要思考的大脑。
有时候阅读浪漫小说就是单纯的放松和自我犒赏,就像漫无目的地刷刷小视频那样,找个事情可以做,也不至于坐立不安,还有点小愉悦,非常好,就不必要停下来思考人生了。我喜欢重读年少时喜欢的经典作品,熟悉的剧情和桥段,在悲伤或者闷闷不乐的时候这样子做会让人很有安全感,你全然了解这个作品会对自己的情绪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并不像生活那样充满了意外或者狗屎味的惊喜,也不会在你计划未来时给个猝不及防的刹车,起起伏伏你了然于胸,而且还可以选择一个没有什么狗血婆媳关系、没有第三者插足、没有傻逼男主的平顺剧情,接下来,就放任自己在里面驰骋。有时候虐了点,没有关系,等着后面虐回来——反正,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用塔罗牌也不用六爻,美丽世界仿佛被我主导。而且你还可以跳读,反复品味那些你觉得好玩的情节。
就像桃特说的,“不是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浪漫小说”,有些只是关于恋爱的小说而已。史密斯顿给了一个这样的定义:书中的两个人是因为某种原因走到一起,慢慢爱上彼此,并一起努力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最后为了某个理由喜结连理。它们都是一些轻松惬意的读物,总有一个让人觉得心情舒畅的幸福结局。而珍妮斯认为,浪漫小说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对象对于今天可能有些局限性)相遇、相知,最终热恋的故事——不管他们最后是如胶似漆还是劳燕分飞——他们都知道,当前他们爱恋着彼此。而且很有可能,一直爱恋彼此,“我会和她白头,只是天各一方。”
二
A love-hate relationship,爱恨交织的关系,又叫虐恋。浪漫文本喜欢创造一些冲突,让这对恋人分开,适当的时机再复合,于是就需要误解或者不信任或者奇葩父母从中作梗,延迟这对恋人终成眷属的圆满结局的到来——或者是加速劳燕分飞的喜大普奔剧情的到来。《微微一笑很倾城》就以贝微微和真水无香的“离婚”作为开场,此后真水无香成为了男女主情趣中的点缀。
有时候由于男女主人公的怒火中烧、脑子没带或者其他的精神缺陷。一方怀疑另一方,最终导致无法互相信赖,此时作者便乐于让他们虽然“相爱”着,却要恶狠狠地、毫无掩饰地表露对于彼此的不屑一顾,好让分开显得更有逻辑、更合理、更有说服力。
比特阿丽丝在《女性、性和色情作品》中论证,女性的情欲更“注重触觉、言语、亲密、温柔的过程,而且倾向于一夫一妻制”,她把这些特质归因为生理倾向和通过教化而形成的社会强化。在《阅读浪漫小说》中作者描述,读者“享受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将自己投射到故事中,成为女主人公并分享她的惊喜,以及因为受到一个视其为珍宝,认为她值得被爱的人的全神贯注而慢慢被唤醒的快感。”在互相爱恋里,温柔地表达自己,关心对方快乐与否。这于是形成了一种判断小说优劣的标准:一部浪漫小说是好是坏,主要分别就在于它描述的男主人公对待女主人公的方式。并且,她将失败的浪漫小说解释为男主人公未能有效地消除他在读者心中激起的怨怒和恐惧情绪。
调查表明,即使一本书是烂书,读者还是会忍不住读完它,《阅读浪漫小说》中这样子分析:
“相反,这标志了她们内心中一种强烈的渴望程度。她们想要被告知,即便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理想的爱情仍有可能存在,而女性也终会得到男性的呵护和关心,纵然他表面上看起来粗暴而冷淡。”有人提出:"大家好像很喜欢那种苦等好多年的男主,蓝忘机、何以琛,人气特别高",有人说"补偿心理,现实里消失两个月的前男友可能都订婚了。""因为现实里根本没有。""看《你的名字》哭成狗,容易被这种自己被另一个人执着地爱着的内容感动。"甚至在有读者高呼"我一直以为顾漫是男的"的时候,有人会冷冷说"只有女作者才会幻想优质男性一心一意等待N年这种事情。"在《何以笙箫默》的读者中也有人质问为什么会迷恋这样一个男主,"跟踪,尾随,强吻,阴郁狂躁变态前男友",但这本小说最终没有沦为失败浪漫小说,也许就是因为作者有效地消除了男主人公行为带来的恐惧情绪,反而营造出一种深情人设。
在关于“绝不应该出现在浪漫小说中的事情”的问卷里,大多数人选择了:滥交,悲伤的结局,强奸,身体虐待和软弱的男主人公。这些选择契合了读者对于浪漫小说疗愈身心的信念,悲伤的结局位于前列,因为它消除了小说和日常生活的区别与距离。生活里总是充满了:不断出现的小小失败、对于爱情的错误预估、微型灾难、持续不断的失望。除此之外,1960年代的女权主义运动和性革命影响了读者对于滥交的厌恶,优秀的浪漫小说依然坚持在传统的一夫一妻关系。读者对男性的乱交也保持愤怒,“我们不想他们说如果你爱这个男人,你就会原谅他。”Sex虽然是亲密交流的绝佳形式,但只有在双方都深爱彼此并且缔结契约的情况下才被正当化为两个人的共同探索。
三
在“最希望看到的男主人公特质”里排名前几位的是:才学、体贴、力量、保护欲和幽默(甚至健康排在非常靠后),最突出的是读者对于“有才学的”男主人公怀有的特别偏爱,珍妮斯认为这符合她们高度重视书籍、学习、教育的特性。也与她们自身的向上流动性(upward mobility)密切相关,也是一种无须将女性贬低到低人一等又能重申男性的优秀和施动性(agentivity)的方式。访谈透露,这可能是因为一位“有才学的”男性更可能鼓励和欣赏理想主人公提升能力、打开期望打开的新大门,引导她去遇见她本来就会喜欢的东西。而幽默很可能是因为读者对于“互怼”和“打嘴仗”的期待,这代表着男主人公并不拘束于很多东西、放得开,而且又能在两个人的相处中营造轻松有趣的氛围,可能有助于形成女主人公占上风的伶牙俐齿或者是男主人公愿意服软让着她,在这种互怼中双方还要很微妙地把握平衡点、并且恰如其分地接住对方的梗再抛回去。
珍妮斯表示:男性鲜少因为固有特性被关注,而是他与女主人公处于相对特殊的位置而引人注目。这样子的浪漫幻想并不是寻找一个独一无二还要富有生活情趣的伴侣的幻想,而是希望能够得到特定形式的关怀、呵护和认可的夙愿(Ritual wish)。
“这样的时刻就是她获得她所处文化中最强有力且最重要的代表——一个男人的关注和认可之时。在这个意义上,美满的结局就是一个标志,表明女性获得了一个文化赋予其作为情人、妻子和母亲这些角色的合法性和个人特性。”这种需求是被早期的客体体系和父权社会中的文化条件反射作用激活的。
珍妮斯认为另一方面是幻想激起了读者对于生命特定时期的回忆——被一个无微不至地呵护她的人视若珍宝,然而现实生活中女性的想象性情感回归(iamginative emotional regression)却常常遭遇挫折,因为在当下文化的非对称条件反射作用中,男性被教导着要抹杀他们所拥有的温柔呵护他人的能力,转向成绩、竞争、解题、考试,甚至是游戏。求诸其他方式更能满足这种永无止境的需求。
《母职的复制》一书里面指出,女性若要为自己提供这种必不可少的情感补给物,其中一个方式就是生儿育女、养育孩子。以如此浓烈的感性方式照顾孩子,并与孩子保持息息相通的关系,女性便能够给予自己以间接的呵护。不过按照李雪和武志红的观点,这种孩子在长大之后如果不能完成心理弑母,便很可能成为隐蔽的厌女男,把女人正常的情感交流渴望视为对自己的榨取,从而造成下一代的问题。她举的例子是吴谢宇在法庭上的自述,杀了妈妈是在帮妈妈解脱,妈妈太痛苦了,自己有没有办法解脱她。这种幻想里母亲的情绪是儿子的责任,儿子要为母亲的幸福负责。如果母亲长期给儿子制造“我的幸福就指望你了”“生了这么个儿子我多不容易啊”,常年将母亲的精神寄托在儿子身上,有可能造成精神寄生之后的无边界:母亲的人生幸福,不是母亲自己的责任;母亲对未来的期望,应该由我去实现,我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实现母亲为我设定的生活。粘稠的共生幻想让男性进入亲密关系后将伴侣投射为母亲,需求就是吸血,期待就是负重,把另一半的情绪视为负担和恶疾,又尽力冷漠贬低羞辱,无法厘清边界,理解幻想与现实。这种替代性的照顾和关注可能成为完美替代物吗?每一代的人都需要对自己负责,活出自己的主体性,掌握生活的力量,实打实地触碰真实的体系,理解现实中的边界,活出本有的生命力。
四
女主人公总是能将男主人公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并且成功地让自己成为被悉心关注的对象和他所给予的呵护的接受者。人物故事结束的一瞬间,合上书本,读者又将被迫做回自己,面对真实处境。假如她依旧无法从他人处复原能量,阅读浪漫小说就成为了一种合理的补偿方式。珍妮斯的结论是:在一个让女性产生了需求又无法被满足的文化里,小说的疗愈价值不仅可能存在,而且非常必要,这种疗愈的短效性可能是女性重复消费的原因。
虽然读者们不习惯于去探究阅读浪漫小说为什么可以给予她们这么多的欢愉,但是却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阅读它,单单是拿起这本书的活动就足以让她们获得面对日常生活的压力和焦虑。这聚焦于阅读时的行为,而非浪漫小说的意义。拉得威运用精神分析女性主义批评,从理论上阐明了浪漫小说的功用——让那些在履行为人母亲和妻子之职时承受"制度性情感支持缺失"的读者从浪漫小说中的男主角那获得"感情得到濡养的感觉",最终成为一个象征性扮演了对女主人公呵护备至的前俄狄浦斯期的母亲角色。而作为读者,在对女主人公的认同过程里,也会获得同样的关爱。这是一种无害的逃避,甚至是上瘾的习惯。阅读是一种逃避生活的方式,每天有那么一段时间,你可以假装离开这个残酷的世界,在想象中麻痹自己那就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它就在这。Escape vacations——逃遁假期。
虽然教养让她们相信自己特别且天生地适合回应其他人的情感需求,而且她们也对于自己拥有与家人沟通、服务于家庭的能力感到自豪,但阅读活动不止代表了隐私性,也是让她们搁置家庭关系、与那些要求经常考虑他人的场所之间的屏障。
“我一个人待着,拥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也不会伤害和侵犯你们的空间。”
丈夫总是摆出一副“我出去为一家人挣来一天面包钱,那么,你在家都怎么打发时间?”的神态——“我读了四本书,把家里该洗的洗该刷的刷,然后就坐在桌子边吃起了饭,整理好所有床铺,让整个家井井有条,你认为这些都算什么?为什么我必须得告诉你,我压根儿就没有紧追不放地问你在那八个小时里干了什么。”
南希·乔德罗关于20世纪美国家庭社会结构有如下的评论:女性在生理上操持家务和养育儿女,在心理上需要对丈夫给予情感支持,与子女保持母系关系。安·奥克利也认为,在期间的服务功能远高于创新或效率,女性通过满足男性的生理需求和养育孩子——劳动者和下一代劳动者——来服务劳动力大军,让男性不用承担孩子这一社会化指责,毫无后顾之忧地在外工作。这个信念认为女性天生擅长于呵护他人、生性仁慈,比男性无私且乐于自我牺牲,可以保持住处整洁、采买和准备食物,购置、缝补衣物,察言观色老姐个体家庭成员的需求并满足。
多么神秘的女性,她的兴趣与她的丈夫孩子的兴趣保持一致,在照顾他们的时候,她也能照顾自己。
就像乔德罗说的,女性不只是被期望能够履行这种极端劳神费心的职责,而且还无须从他处获得“复原和支持”就能够游刃有余地完成职责,在这种家庭结构中,无论是家庭主妇还是职场丽人,仿佛都不需要被给予情绪和情感上的支持。乔德罗的结论是,“男性在社会和心理上都是通过女性来获得复原,但女性的复原多是依赖自己甚至没有。”
阅读,让她们不会被期待与限制压垮,Escape vacations——逃遁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