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谍们的镇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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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看来,亦不失为一名忠实读者写给曾经挚爱的镇魂歌。
原载于《新民晚报》(2020年12月20日),有删改
约翰·勒卡雷的《间谍的遗产》(下文作《遗产》)简体中文版面世,距其间谍小说处女作已经过去一个甲子。近六十年间,勒卡雷用他最广为人知的几部作品,创造出一整个独立的间谍宇宙,围绕乔治·史迈利这颗象征智慧与人性的恒星,经久不衰地持续转动;有趣的是,就连他为这个宇宙发明的“点路灯”“剥头皮”等术语,后来都被现实中的情报机构借用(“鼹鼠”一词倒是克格勃行话,只因勒卡雷的作品才变得人尽皆知)。这些作品包括处女作《召唤死者》、大获成功的《柏林谍影》、经典“卡拉三部曲”(中文惯称“史迈利三部曲”)、圆场下属苏联司专场《莫斯科情人》、冷战终结的路标《史迈利的告别》等——熟悉勒卡雷的读者不会忘记,早在1990年,史迈利就曾面向新世界,对沙拉特的毕业生说“结束了”——还有这本近三十年后再度请他现身的《遗产》。单是书名本身,就透着浓浓的恋旧情怀,尽管史迈利“很讨厌怀旧”(《史迈利的告别》),然而当今时代,往昔穿梭于危险地理边境的间谍确实正让位给信息技术、骇客与无人机,对钟情老派间谍文学的读者而言,告别注定难免,可一次告别太唐突,一次根本不够。作者大约也是这样想的吧。于是这一回,他从时间书架深处翻出史迈利宇宙的早期记录,带我们穿越秘密、骗局与杀戮的迷雾;这一回,他带我们重回东柏林。
事关《柏林谍影》所讲述的某次圆场行动,发生于上世纪60年代柏林墙建起不久后,代号“横财”,结果参与行动的特工和他的情人双双命丧柏林墙。时过境迁,退休特工彼得·吉勒姆成为新世纪的故事主角,作为当年行动的主导人之一,被迫卷入针对情报机构的诉讼调查——不如说是一次清算,由从前牺牲者留下的子女发起;当今清白的一代清算过去有罪的一代,即便父辈所做的一切“在当年的情境下根本称不上罪孽”。正像他笔下的史迈利,勒卡雷本人对时局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清算历史是当下时兴的全民运动。因此,史迈利曾经的爱徒,英法混血的情场高手,如今已至暮年的彼得·吉勒姆从法国西海岸养老地回到英国,坐在自己一度奋战其中、如今早已被人遗忘的安全屋内,拨开真假档案的故纸堆,在追寻当年行动真相的同时,也回忆起自己的一生:沙拉特的教诲、圆场的导师与同侪、惊心动魄的行动任务,以及那些他爱过的女人——“唯一的爱,一半的爱,四分之一的爱。”
想必对于勒卡雷爱好者,彼得·吉勒姆的名字并不陌生。在第一本涉及圆场的间谍小说里,他就作为史迈利的忠实属下出现,与我们的间谍大师一起,构成勒卡雷宇宙的基石(教名“彼得”本意即为“石头”)。在半个多世纪的漫长岁月里,他是近乎神化的乔治·史迈利最重要的门徒,其他人来了又去,彼得却陪着我们,一直走到这个宇宙的尽头。“爱尔兰人”阿列克·利马斯和“小学生”杰里·威斯特贝均如流星般划过,后来“老总”死了,吉姆被毁了,康妮渐渐消逝,就连宿敌卡拉也自尽了……但在华发渐生的彼得记忆中,圆场依然是圣殿般的存在:“对受膏者,十点到无论什么时候;对未受洗者,九点半到五点半。”
只是昔日的圣殿已成今日的“堡垒”,而那些尚在人世的过时间谍,要么被当作局外人,排挤在外,要么被视为共犯,接受盘问。作者让我们的视线跟随主人公,通过入口安全检查,把改头换面的情报机构与老间谍记忆里的模样作了个对照。在咄咄逼人的年轻一代圆场法务面前,我们与彼得共命运,死守另一个时代遗留的秘密,自觉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格格不入,作者本人可曾也有类似体会?在柏林墙倒塌、冷战落幕后,一个又一个新故事将背景转向拉美、东南亚、近东与非洲,他可曾怀念从前下笔无比顺手的德国?诚然,忠实呈现战后英德SM互动关系的《德国小镇》曾被解读为“反德”,勒卡雷却是亲德的,至少也曾是个“从儿时起就着迷于德国历史与文化”的英国年轻人。人们也许忘了当年的史迈利“是如何全力研读歌德那些动植物的隐喻,希望能像浮士德那样,发现从最幽深处维系世界的东西”(《召唤死者》),却一定记得“德国是他的第二天性,甚至是第二灵魂……他可以把德文像制服一样穿在身上,勇敢无畏地流利言说。”(《史迈利的人马》)德国本来就是这位间谍大师的主场,新作既然邀请他现身,就不可能不回到冷战时代的间谍之乡。事实上,《遗产》并不是后冷战的勒卡雷头一次梦回德国——过去的德国,分裂的德国,生者的修罗场,死者的英灵殿——两位Absolute Friends(台译《挚友》)用尽全部青春的激情穿梭于两个德国,还上演过从东往西偷渡边境的惊险戏码。类似情节在《遗产》中重演,而孤胆英雄阿列克深入东德护送线人叛逃的全过程,就算放在勒卡雷最好的冷战作品之间,亦不失为精彩绝伦的一流篇章。
就这样,《遗产》带我们回到过去的时代、熟悉的战场,宛如一次久违的招魂,唤醒勒卡雷作品中最刻骨铭心的几个母题。或许是基于自身经历,父子关系往往构成其小说人物的动机,这一点在充满自传色彩的《完美的间谍》中表现得登峰造极。乍看之下,《遗产》里只有一对父子(整个故事的起因,正是阿列克的德国儿子以亡父名义实施敲诈),不过倘若稍加留心,就会看到彼得是如何把无缘情人的遗孤看作自己的儿子,而那位已然退隐国外却仍对所有人产生影响的史迈利,又是如何与手下形同父子——养父与养子,本来就是间谍行当里“最坚不可摧的一种关系”(《荣誉学生》)。爱与谎言相互纠缠,则在“法国人秉性”的彼得身上集中体现,顺便说一句,他至今仍是个单身汉,尽管住在布列塔尼乡间时会与自己的房客,一位法国单亲妈妈分享床铺。永远缺席的妻子,一如勒卡雷生命里永远缺席的母亲,除了一提再提的安恩,谁能相信孟德尔竟然也是有妇之夫?必须承认,塑造女性始终不是勒卡雷的强项,这本新作也不例外。正如康妮与米莉坚贞而暧昧的姿态,“金子”丽兹与耀眼“郁金香”固然美丽却亟待拯救的脸谱,隔着多年的写作经历还是别无二致。也许在作者心中的天平上,他的间谍们“一心想追女人,到头来最在意的却是男人。男人才重要。”(台译《镜子战争》)
不论如何,还是要感谢《遗产》,让忠实的勒卡雷读者与这些魅力十足的男人再会。我们透过不断跳动的怀旧视网膜看到,再一次看到:不信爱之神话却对少年犯儿子坦诚爱意的阿列克·利马斯,堂吉诃德情怀作祟而加入法国外籍军团的彼得·吉勒姆,甚至当年意气风发的比尔·海顿,言谈间大开法国同行与吉姆·普莱多的玩笑;而今驼着背的吉姆,对孩子们口吐法语粗话时依然毫不留情;当然还有乔治,永远的乔治,该有一百来岁了,全然抛弃英国绅士的着装品位,隐居德国,照旧孤单一人,身陷有关过去罪愆的辩证泥潭,而不论作者本人是否愿意承认,这样的过去正是间谍文学最好的年代。我们还会看到,即便宽厚如史迈利,也对天真善感的丽兹们游街的行为不以为然(“但愿和平真能如此简单”),就这一点来说,他是对的,因为到头来反而是他们,确实是他们,无名无姓乃至无情的间谍们,“躲在灰色幕布之后”(《莫斯科情人》)对我们诉说,他们是如何“守住了和平”。
补记:
如果说除了勒卡雷作品一以贯之的大男子主义与女性脸谱化倾向,本书还有什么其他令人遗憾之处,那就是在结尾处,作者舍弃了所有前作着眼于具体个体的姿态,通过唤回自己笔下最长命也是最受欢迎的人物,公然给一种抽象的意识形态站台,而且是以极度缺乏说服力的宣言方式。史迈利在一百零不知道多少岁的高龄上,对欧洲有着怎样的看法都不奇怪,唯独“我是一个欧洲人”这句,如此突兀,如此矫情,须知此人的整个职业生涯,都在与至少半个欧洲为敌——更重要的是,与所有基于欧洲大一统目的的极权理想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