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撞中的出走与追寻——评《出花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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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撞中的出走与追寻——评《出花园记》
文:刘聪
(本文原刊于《羊城晚报》2021年1月10日,有删节。)
作家梁鸿在《出梁庄记》中描述离开农村、进城务工的人们时用到了一个词——“扯秧子”,意指几乎每一个农村人都是在各种关系的辗转中来到城市,在这种熟人社会的生存模式下,他们都能在对村庄模式的复制中寻找到自己的依托与存在感。在这样“扯秧子”式的务工潮流中,梁鸿将一批又一批性格各异、最终却都没入了城市化洪流之中的农村人的命运呈现在了读者眼前。不过,纪实文学与小说虚构之间是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别的,梁鸿的《出梁庄记》试图通过部分群体而对全中国的务工农民进行整体性的投射,进而引发社会性的关注与思考;而对于陈再见而言,写小说,就像《出花园记》(花城出版社,2020年10月版)中的那句独白所说的,是“通过建立在现实中的虚构一层一层像剥开百合瓣一样靠近世事的本质,那种激动人心的战栗”。小说的聚焦点始终是人,也只能是人,是心灵的欲望,是个体的身份与价值,及其背后所隐含的存在的难题。
讲述色彩斑斓的传奇人生总是作家们最爱的话题,但普通人所体会到的日常生活的压迫感却很少能被书写完全,陈再见则在这部《出花园记》中将这两方面进行了很好的取舍与融合。小说的叙述者回忆了时代变化之下的出走与追寻:罗一枪追寻的是坦率、霸道的活法,陈静先追寻的是从“优秀学生到优秀公民”式的最正统的人生,而故事的讲述者马玮则始终静立一旁,在观察与回忆中思索生命的意义与本质。回忆性的讲述总会让人感受到记忆的模糊与暧昧,当马玮回忆起罗一枪在冷饮店里与人斗殴的事件时,他记忆里的罗一枪是将刀子捅进了别人的体内,而朋友们却告诉他,刀子被插在了罗一枪自己的胸口。随着叙述时间的前进,这个由记忆上的分歧所产生的疑问却没有了答案。少年时眼中的从深圳回到湖村的罗大炮,似乎总是无限风光,直到多年后马玮到了深圳,才明白罗大炮艰难的生存境遇,罗大炮的人生,早已成了主人公们命运的暗示性的先导。
这种记忆上的模糊也就造成了马玮日后始终无法摆脱的疏离感:与亲友疏离,与城市疏离。被卖到湖村的翟先生家中做妻子的女学生严粒,在日复一日的忍耐中终于获得了解救,当他回到城市时,却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主人公第一次在县城生活,却是跟着朱画师在一个郊区偏僻的庵堂里过着隐居般的日子,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磨刀工作,来到深圳后又住在城中村,他始终没能完全融入都市,都市的复杂与多样令他深感无力,都市变化发展之迅猛又令他措手不及,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深圳是座现实主义者的城市,我却变成了一个浪漫主义者或者理想主义者”。事实上,浪漫主义者与理想主义者们多少还能够凭一己之力寻找出路,而那些如同严粒一样被迅猛变化的浪潮拍在沙滩上的手足无措的人们,他们的出路在哪里呢?梁鸿在《出梁庄记》中指出“现代城市每推进一步,那些混沌、卑微而又充满温度的生命和生活就不得不后退一步,甚至无数步。”在陈再见的小说中,我们能看到许多对于城市化进程中的无奈个体的关怀,正如主人公马玮所讲到的:“如果我们只为强大者鼓与呼不为弱小者书与写,文学的意义也就无从谈起了”。在这样的关怀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多重性的思考:在高楼林立、灯红酒绿的城市中逐渐泯灭自我,或是留守在穷困落后、没有出路的农村里度过一生,这二者,该如何选择?
成人后的罗一枪与陈静先的精神世界逐渐发展成两种完全背离的状态,作为讲述者的马玮则在这双重世界中游移不定——一方面是小酒吧里的罗一枪与田景的末日心理:在随性与放纵中迎接“世界末日”的到来;一方面是在事业上一帆风顺的陈静先,带领着“回乡团”荣归故里、光耀门楣;而作为长兄的马玮则因为长期地缺席家庭而变得“像是虚拟的角色”,又因对于都市的疏离感,他成为了这个世界的局外人。那些和马玮、罗一枪、陈静先一样出了花园、走出农村,背负着最美好的希望来到城市的形形色色的人们,他们在向往的城市之中,寻找到那“流淌着奶与蜜的迦南”了吗?尽管出花园是盛大的,但在小说中,这一颇具地方性神秘色彩的仪式所蕴含着的美好的意义,在它成立的那一刻就开始逐渐瓦解了。
小说中反复提到了《老人与海》。事实上,人的确是敌不过神秘莫测的大海的。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斯如若没有神明的助力,早已丧命于海洋之中了;《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最终获得的只是一副鱼骨,他出海的目的并没有达成;《出花园记》中的主人公们,陈静先沦落成了通缉犯,罗一枪失踪了,作为讲述者的马玮被驱逐出城中村,思索着一直以来都毫无定论的命运。陈再见在这部小说的结尾,亲手将他建构起来的这座颇具传奇与神秘色彩的高楼给推平了,一切意义并未停在诸位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就像王安忆在《长恨歌》故事的末尾让一个入室行窃的扒手杀死了女主人公王琦瑶一样——不是情死,也并非自尽,她并没有被赋予一个具有深重悲剧性意义的结局,《出花园记》也是如此。作者在小说中展现出的许多问题也都停留在了展现阶段而没有回答,而是选择将“出花园”的意义进行消解,“出花园”所蕴含的寓意最终所剩无几,只剩下了生存——这是主人公们被赋予的最后一条退路。活下去,这在任何时代、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最根本、也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