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三国演义》

从十一月十五开始到今天，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通读了三国演义，有一点看法，与诸君共看共论：

叙事 全书的叙事节奏表现出一种快——慢——快的感觉。从第一回起，黄巾起义，董卓乱政，曹操发迹，李郭之乱，刘备发迹，吕布之死，刘备流连，这部分人物上场下场频繁，主要事件又大量的小事串联，难以很好明晰脉络。到三十回（官渡之战）能感到叙事节奏相对变慢，是第一个主要的小高潮。四十三到第五十回是全书高潮（赤壁之战），这是的叙事节奏明显放慢，用大量章节来书写此次战争，要知道汉末三国历史跨度并不小，在一百二十回，记叙近一个世纪时间的历史中专门拿出近十回的笔墨书写可见其重要性。这一段的叙事脉络清晰，基本是以刘备势力，孙权势力，曹操势力三线叙事。从此往后到三气周瑜，吴魏对战，刘备入川，水淹七军，关张之死，三国鼎立几个段落保持了节奏，到八十一回（夷陵之战）是第二个小高潮，从此叙事开始变成孔明为主，间或加入吴魏。之后七擒孟获，六出祁山都是孔明主叙事。这一段时间明显加快，第二次北伐时赵云老死就是为人惊异之处。从一百零四回（孔明之死）开始，节奏再加快，在十六回的时间里将最后四十六年的时间写完。这包括高平陵之变，姜维北伐，孙吴之变，二士取川，蜀汉亡国，司马代魏，孙皓投降，晋朝统一。 在叙事情感上则是由喜入悲再到一种高处见事的特点，因为作者的蜀汉视点，之前的阶段犹如舞台上群星璀璨各出其能，自七十回左右关，张，刘，操相继离世。这时整个书中的人物基本完成了换代，格调也变得现实悲重。在诸葛武侯北伐段落尽管孔明多有奇计，但依旧显得异常力不从心，完全没有了之前大将驰骋风沙的感觉。到孔明之死，全书达到悲剧感染的最高点。再往后透出一种阴冷虐郁的感觉，之后人物的死亡密度很高，司马氏专权后杀人如麻，经常能看到“全家屠戮，灭三族”之类的文字。其中国主更换频繁，计谋阴险狠辣，这也与前部不同。 不过到最后，作者其实完成了一种“鸟瞰”，让自己脱离出这段历史来在高处观看。得出“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人物 看书时候我有这样的想法，我仿佛触摸到了罗贯中的痛苦。明显感受得到他对蜀汉人物的喜爱，尤其关，刘，诸葛三人，又以诸葛为最。可以说，孔明之死是全部小说里细节最多的部分，他祈禳，授计杨仪，传学姜维，著兵书，最后看士兵操练，李福问事……之前死去的人物如董卓，吕布，周瑜，关羽，曹操，刘备……都没有这样多的细节加入。也许写这些细节时，罗贯中是非常痛苦的。他一面想到自己仰慕的汉相诸葛亮何等的高标亮节，一面想到这个人物就要在笔下大星陨落，大哭一场也无法平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这样多加入细节，仿佛要尽力延长孔明的寿命，哪怕是让他的离世更具震撼和感染力。的确，许多人物的死亡对于我来说其实都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因为在通读三国之前，已经对大的历史脉络和人物轨迹有所把握，对于即将到来的事情也就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唯独孔明之死令我潸然泪下，他死时星月无光，天地安静。作为一个书中没有污点的，为理想献出生命的“完人”形象，看遍万水千山的人也会默默动容。 再者就是姜维，这个继承武侯遗志的人物。除去九伐中原的艰辛，他最后的一计可以说是全书中最为人震撼的部分之一（一百一十八到一百一十九回）。当你的右手感知到全书将尽时，姜维最后以如此巨大的风险离间邓艾钟会，以至于最终事不成，“一计害三贤”。就如同蜀国已经灭亡后他作为仅剩的火光，面对魏国的高压洪水，也要完成一次义无反顾的爆炸。所以说，他的死悲壮色彩更浓烈。孔明之死是一种漫长的悲，是一种会让你默默落泪的悲，而姜维的死则可能不会让人落泪，却会给人一种强烈的情感震撼，壮烈的悲情。这种震撼在刘谌身上也可见得。尽管我们现在调整文化心态，部分吸收西方人文观念，强调生命安全的第一位和独立性的重要性，但是你看到屈原投汨罗，看到哭祖庙一王死孝，看到姜伯约拼力要同魏国同归于尽，乃至看到崖山南宋军民殉国，六君子喋血菜市口，你依然会为之感动。各种思潮流行的现代社会，人作为独立个体其实已经很难找到一个信仰所在，往往会在工业轰鸣中感到精神迷茫。所感动的正是这些人在为着心中的“一”（这可能是国家，理想，道义，良知）九死不悔地一往无前中所展露出的极大的生命尊严，我们当然不推崇，但是却有十足的敬慕。 对了，在这遍看三国我其实多有留意孙权，试图用一种代入式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人物。小说中的孙权其实给人一种平平常常的感觉，除了合肥之战中曹操对他的称赞之外，大多时候他似乎都是在依托身边的能人贤才来霸立江东的。不妨对比看，魏蜀吴三国中，曹操和刘备属于一代人，孙权则要年轻许多，继承父兄的遗产，这时小说之外可以见得这个少年郎的过人之处。父辈的遗产尚不稳固，自己年龄尚小，周围有诸多军阀势力环伺。他的压力并不小于曹刘其中任何一个，他能任用周瑜，鲁肃，吕蒙，陆逊等人安定吴国，以至吴国稳立江东于长达五十载之久，他可谓居功至伟。实在是非常闪光的一个人物，也是堪匹敌曹刘的一号人物。

不可抗与抗 你或许见过一些这样的东西，譬如：“数学帝葛军说过，数学优秀的孩子一定身上有这三点！”或者“孩子身上有这几点，就是先天的富贵命。”更常见的按照脚趾长度或者手纹的不同来看“富贵命，操劳命”。这些带有极强先验论色彩的文字在如今屡见不鲜。因为世事无常，就算是圣贤大哲也不能用规律或概念来嵌套入人生生活，作为大多数的常人更需要一种外部决定理念来安慰内心，这一点在古代则更加明显。三国中多个人物的登场和离去都带有作者的感性强调和极强的客观事物变化，如曹操出场“非常人也”（第一回），曹操梦见三马同槽（七十八回）赵云去世的“折松”（九十七回），孔明“陨星”（一百四回）云云。但这些都是神而不秘的，只能说是后来者为了表达效果的一种隐性因果预告，因为一切的结局已经在那里，神明可降临，但不具有不可认识的隐晦，也不可力挽狂澜。在文学性上让整个小说更有艺术张力，使人物形象极为突出。对于先验，天赋，命格的讨论来看，这些概念都属于唯心论，但事实上有需要承认除却客观物质的运动，不管是小说还是现实生活。都有许多不可抗力的参与，它们仿佛是融入在空气和时间里影响着众生的活动。许多英雄豪杰的成功里，个人努力固然占到极大成分，但是谁也知道所谓成功是必要外部客观的支持地。人才英雄迤逦而上的东汉末，留名显耀的终归是如今耳熟能详的几人。所以自书而入现实，先验和天赋终归不能忽视，至于这些非物质因素究竟是什么，要我们并不能说清。而对于人面对风暴时猛然张起双臂反抗搏击，没人能够否定这种主观的伟力。因此，对于在“抗”的时候就需要知道什么是人所不能而无法“抗”的一部分人我们可以称之为理性者或智者，而明知不可“抗”而执意“抗”则为大勇者，是带有浓烈色彩的人物。然而我们在日常生活里却多有思虑，无法狠下心做一个一头冲过去的“傻子”。实用主义和现实考虑在大多数情况下会消弭“抗”的心理。或许是我们不甘苟且的生命基因的作用吧，我们一般更多欣赏后者，甚至为之洒下热泪。

批评和爱 关云长的忠义历来为人称道，到了近代有评论认为他的忠义是一种向封建主效忠的存在。世论可笑，黄巾起义反汉末腐败颓靡，被诸侯镇压，镇压者便赞为英雄豪杰。太平天国反清庭腐败衰微，镇压者被讥为封建的顺民。同为农民起义，烟飞云散后各有说法。政治运动为主流的七十年代，从无产阶级批评眼光看，三国的忠义，勇猛，是对敌对阶级效忠的。但是细想，人所讲的诸多道德，不也是在各种社会下各有特性吗？ 所以不得不问：美德是有阶级性的吗？

虚无与实在 三国到最后的结尾如果放在一个没有了解的人看来是出乎意料的，三分成梦，浓烈的虚无味道。作为悲剧气质的小说，虚无和幻灭在大多数情况下就是结局。可是真的是虚无吗，那当然了。如果站在结果论的角度看，里面全部角色的努力到最终都归于无，哪怕是司马炎的大晋最后也在历史车轮里碾为尘土。但是如果你这么看，任何东西都归于虚无。因为在人现有的认知水平里如果没有永恒的存在，那虚无和幻灭就是一种普遍现象，包括宇宙。所有生物最后都会归于死亡。但这只是一种看问题的角度，如果你从过程主义看待，那就是满满的实在，每个人，不论是庸人还是豪杰，都在自己人生的卷轴上有所书写。三国当然不是想说告诉你世事大梦，一切均是无功。能为其中的人物感动这说明这一切就不是完全虚无的，人要对得起自己就不能够过于纠结于最后结果如何，过度纠结空添烦忧。如果从一个理性中立角度看，那只能说，在没有永恒的前提下，虚无的是结果，实在的是过程。

三国告诉我什么，我能说很多。不过到最后，我们不过是讨论。说出来了答案，也就没了味道。 其中真意，观者自得。毛宗岗曾用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作为三国开篇，那我就用杨慎的《西江月》作为书评的结束吧。 正是：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时2021年1月18日星期一上午十一点一刻